“……秦寄,你还记得从前我问你,倘若我们两军对峙,到底是谁会赢么?”
秦寄犹豫地点了点头。
“半年前,你谋逆造反的时候,先王派去阵前的监军,是我。”
林辞卿闭着眼,缓缓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徇私,但在那个时候我每下一道指令,心里都会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在说,‘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秦寄闻言霎时一怔,呆呆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错事。谋逆,造反,大逆不道……可我依然忍不住希望你能醒悟,弃军逃走,然后再也不回来。就在某一个先王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可是你没有,秦寄。”林辞卿的声音低而轻,带着略微流泪后的鼻音:“我做了错事。我怕你会死在我手上,我一退再退,直退得将整个天启的江山,都亲手葬送……!”
“先王知我信我……那时,我却没有为他尽全力。”
林辞卿缓缓阖上眼,声音中带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悲凉:“承儿叫我一声太傅,我却害他流落民间……为人臣我不忠,为人师我不义……”
他怔怔看着秦寄,泪水不断从眼角落下来,几乎是哽咽着说:“秦寄,是我害了所有人,我落得今日的境地,全是咎由自取的报应啊……!”
秦寄心神巨震,刹那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所适从地愣在那里。
“……不,别这么说。”
他慌乱地抬手,手忙脚乱地给林辞卿擦去泪水:“阿卿,倘若一个王朝的兴衰都全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了,那么它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要内疚,错不在你,错不在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林辞卿,言语轻柔,一如当年在学堂里,安慰着那个在因为没甩第二名太多而大哭的小孩。“即便当初来的不是你,换作别人,结果也不会有丝毫不同。”
“其实,你将我锁在后宫里的时候,我常常想,你为什么这么做?”林辞卿极低地轻声说,“秦寄,你并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你谋反,是因为爱我,喜欢我?”
秦寄微微一哽,别过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林辞卿眼中满是泪水,他极力忍耐,眼泪却还是不住顺着脸颊落下来。
“可是,秦寄,你毁了我,”林辞卿颤抖着闭上眼,哽咽说,“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啊……”
天空炸响一记响雷,撕裂夜幕,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
秦寄脑子里一片山崩地裂,霎时愣在那里,犹如被万箭穿心。
“你说爱我……可因为爱而带来的伤害,就不是伤害么?”林辞卿望着他,流泪道,“从前那个帮我抄祖训,带我吃烧鸡的秦哥哥呢?……我怕他会因我而死,可你却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秦寄,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啊?”
“我……”
秦寄如鲠在喉,心如刀绞,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求你放过承儿吧……”林辞卿低声说,“他本该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却都毁在了我手上。……我可以留在你的后宫,拿一生替他偿命。”
“……”
“阿卿,”秦寄已经绝望到无以复加,只觉他们之间不知不觉隔了太多沟壑,只怕今生都再也无法弥补。
“你听我说……我没有想杀太子,我只是生气,生气倘若你要的我也可以给你,为什么你不可以选择我?”
“——明明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爱你!”
“你以为我喜欢他么?”林辞卿极轻反问,“不,我只是愧疚……我葬送了他的江山,害死了他的父王,他却还拼死进宫来救我。”
林辞卿垂眼,怔怔看着紧扣在脚踝上的长链,“秦寄,你或许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在承儿面前撕我衣服时……我是真的恨你。”
天空残星如豆,雨渐渐小了起来,淅淅沥沥落在窗户纸上,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秦寄的心跳的快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明白。有隐约的思绪一纵即逝,他却抓不住重点。
半晌,仍只知道呐呐地低声说,“可是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林辞卿极轻摇头,不可理喻地看着秦寄,缓缓道,“秦寄,你怎么还不明白?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想方设发成全他,而不是不择手段占有他!”
“……”
秦寄茫然地望着林辞卿,神色中充满了惶惑。“我……”
“秦寄,”林辞卿苦涩道,“别自欺欺人了,从始至终,你最爱的一直只有你自己。”
“……不!”
但是话音未落,秦寄就蓦然打断了他。他俯下身紧紧抱住了林辞卿,不住低声说:“不……阿卿,不是的。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喜欢……哪怕为你去死,我都愿意!”
林辞卿静静地看着他,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他低声道,“我并不需要你为我付出性命。……你只需要放过承儿,我就很高兴。”
“承儿,承儿……”听到他提起太子,秦寄却又蓦然毫无征兆地暴躁了起来。冷冷道,“阿卿,你就不觉得,你们师徒之间的称呼也太亲密了一些么?”
林辞卿沉默着,一言不发。
“一个前朝的太子,能活下来便是万幸,更不提他还胆敢惦记你!”
秦寄恍若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压低着声音怒吼:“既然你不喜欢他,又何必管他的死活?”
“惦记我?”
听到这个词,林辞卿淡淡地笑了起来。他喟然地望向秦寄,轻叹道,“秦寄,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占有欲。”
“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并非你的私物,也并不是你的附属品。”
他直视着秦寄的眼睛,不避不退,坦荡而无畏:“所以,无论承儿喜不喜欢我,这都不是你要杀他的理由。”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秦寄冷声答道,“无论是你,还是江山,现在他都已经失去了。我又凭什么要对一个弱者产生同情?更何况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
林辞卿长长叹了口气,低下眼睑,已经不再试图和秦寄争辩。
“……阿卿,”缓了缓,秦寄重新拥住了他,在林辞卿的额角轻轻落下一吻。像猛兽轻嗅花朵。
“既然那时你选择了我,不想我失掉性命,何必现在又为那小兔崽子烦心?”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放他一条生路……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好不好,阿卿?”
外头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林辞卿耳中,仿佛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隔了很久,秦寄才听见他轻不可闻地低低道:
“秦寄,我现在想,当初让你的那几个子,也许是错的。”
“——你曾说,喜欢过我,很后悔……我亦何尝不是如此。”他怔怔地望着床顶:“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个我所留念的少年时的秦寄,早就已经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