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明愣在那里,完全不相信似的:“怎么可能,我们杨家人世代在这洞庭湖上讨生活,怎么会有晕船的女儿,传出去,还不被人家笑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若殷趴在船边已经一口吐了出来,子弦扔给若明一个都怪你的眼神,将竹槁交给若明让他赶紧往回划,自己则把若殷半抱半搂地拥在胸口,静静待她都吐好了,舀了干净的水给她擦脸:“小殷,用湖水擦一擦,以后你的身体便认得这里,再也不会晕船了。”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说法,若殷乖乖地让子弦替她擦了脸,再后来,索性把两只脚丫子都泡进湖水里,凉凉的,很舒服,抬头看景物时,不会再觉得眩晕。
远处是渐渐没入湖水中的夕阳,晕黄,大大的半圆。
子弦这才放下心来,折两只饱满的莲蓬给她吃,自己坐在船头,抱着双膝唱道:“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时间,为什么没有停留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时候。
段恪缓缓睁开眼问道:“小若,你在唱什么?”
“小时候听别人在船上唱的。”
“曲子轻快明丽,听了叫人心情愉悦。”段恪坐起来,“果然已经,好了许多。”
若殷只背对着他,不再转过来。
“小若,小若,你怎么了。”他的手轻搭在她的肩头,原来小若比他想的还要瘦许多,“转过来脸来。
声音像流淌的湖水,慢慢地向前推动着。
若殷回过脸,不再掩饰什么。
段恪的声音低低的:“小若,你哭了,唱着那样明快的曲子时,你哭了。”
“段大哥,我从哪里来,你我究竟是谁,你从来不正面问过我。”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不是吗。”
“段大哥,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若殷哭得声音哽咽起来,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脆弱,她还以为这段日子已经给自己做了一个任何外物都不能侵蚀进来的外壳罩在身体外面,岳云对她百般的好,她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他。
可是,这么一个平常的晚上,只因为那样简单的一支旧曲,她哭得泣不成声。
“小若,你可是想起那个教你唱这曲子的人?”段恪的一只手在她背后柔柔地拍着,一下一下,每一次都象是直接抚在她的心口。
是,是,她想到若明,想到子弦。
若明在她面前闭起眼睛,一脸的鲜血,她们替他擦干净面孔,一整盆的水都被鲜血染成带着腥味的粉红颜色。
若殷慢慢弯下身体,摸一摸收在小腿绑带中的匕首,她发誓过要手刃仇人,她的仇人,家人的仇人,整个寨子的仇人。
可是。
可是……
段恪柔声道:“小若,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小时候的事情?”
若殷握着手,摇摇头。
“我的家在一个普通的村落里,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那个,爹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娘亲长得很好看,我一直记得娘亲嘴边有小小的梨涡,每次我做错事情,她佯装生气要找东西打我时,我看着她嘴角梨涡一闪一闪便晓得她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爹爹常笑她,慈母多败儿。可是后来,金兵横渡黄河打过来,沿路所经过的村庄杀烧抢掠无所不为,我的家,我住的村子在一夜间烧成残垣断壁,娘亲将我藏在灶间的大水缸里,我才免予一死,后来义父收养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不得入眠,因为只要闭起眼睛,我就能听到家人惨死的叫喊声,每一个死得都那么痛苦,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们都死了。”
段恪拉过若殷的手,抱拢在掌心:“小若,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后来义父对我说,既然你活了下来就要好好地活着,替那些死去的人更好的活着,小若,我不会说话,可是我希望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若殷抬眼看着他,替那些死去的人更好地活着,心口微动,真的,真的可以吗?
第61章 星光
这这一次,她沒有挣开他的手,四手相握,握住的象是彼此的过去。
不同的经历,相同的痛楚。
因为纠缠在一处,慢慢缓释出来。
他先说了,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经将那些过往统统,干净地摊开在若殷的面前。
段恪道,不必多问,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小若,我不会勉强你。
船舱里,静静的,静静的。
良久,若殷才道:“段大哥,以前有人教过我一个很好的能治晕船的法子,我们去试一试?”
段恪路随她的身后,将舱门合起,两人一直走到船头,天色完完全全地暗下来,四周只能听见水浪的声响,打在船身,一波又一波,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馥馥的空气里,还飘着许多极轻微,极轻微的打桨声,黑暗中,不知道还有多少熬夜船工不辞辛劳地划般赶路。
“段大哥,船头有点晃。”若殷蹲下身,用手中的帕子去浸湿江水。
段恪离她两步的位置,看她仿佛蹲不稳定,也顾不得晕船,靠到她旁边:“小若,你这是在做什么。”船头一颠,若殷向着他的方向挨过来,他只得稳住下盘,死力踏住船身,不让自己跟着船身 晃动而晃动,若殷依旧伸直手臂,在船头捣鼓。
“好了,好了。”她将好不容易都浸透的帕子拧到半干,“段大哥,快用这个擦擦脸。”
段恪沒有犹疑,将整块帕子铺平摁在面孔上,一股子清冷,又带着微微腥 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钻进鼻孔中,好像一瞬间,已经完完全全地置身进入江水中,与浩浩奔流的大江旋卷在一起,将帕子拿开时,正对上若殷盈盈的笑脸,黯淡的星光遮挡不住她精致的五官释放出的炫目明媚,段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言语的功能,任由若殷将帕子拿去,再次浸水,相帮着他擦拭手心手背。
他不晓得若殷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过,既然她这么做,总有她的理由。
方才那些泪痕在江风吹拂下,渐渐干了,淡了,看不太清楚了。
面莹如玉、眼澄似水。
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漫天的星光是因为掉落在她的眼中,才显得失色。
若殷第三次从船头站直身体时,听到段恪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小若。”
她转过身,刚想应,看到段恪瞧着自己的目光,温热的,暖暖的,有种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的遐思:“段大哥,你……”
段恪已经俯下头,嘴唇落在她的面颊,小心翼翼的。
好象被吓到了,一动不敢动,嘴唇的温度象是特殊的烙印,有一点点湿气,还有一点点因为贴近才能察觉出来的颤抖,段恪捧起她的脸,觉得她的眼睛太亮,亮得他想用手去覆盖掉:“小若,小若。”双臂一紧,将她单薄的身体搂到胸口。
若殷措不及防,可是本能却沒有顺热去推开眼前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