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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出书版)(8)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铁的车厢里面,谁都没有再说话,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铁的玻璃里面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沈涵的白色衬衫在西下的太阳阴影里面是一面苍白的小旗子。那天她们本来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别的,她们的包里面都有送给沈涵的毕业礼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封二上写了很多话,而可可的是一张画在卡纸上的铅笔画,画的是冬天,一只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户前喝咖啡,外面的树叶都枯萎了。而她们都只是看到沈涵握着铅笔刀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操场的另外一头,太阳突然就隐没在了高楼后面,黑暗的操场上只有另一个男孩子的哭声,如此忧伤。

小的时候,女孩子们成天粘在一起,她们喜欢同样的花边短袜子,喜欢一种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们一起上厕所,手拉着手回家,互相交换着穿裙子,于是她们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她们都记得那时候她们听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apologize》,那时候,她们在学校的厕所里换下校服的蓝裤子,换上有着绣花图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搂着要出去跟沈涵说话,沈涵是个混混,沈涵是当时四季新村周围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时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个小爱人,而且是共同的小爱人。

所以,她们还是决定闭口不说。

晚上又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总是在突然之间丧失安全感,她要拼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够安心,她是多么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于是稍后拨,还是无法接通,大维是在地下室排练,那个地方没有信号的,可可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夜晚如逝,直到开始嗓子干涩,手机的充电电池用完了,卫生间里面充满了烟雾,她才往身体和衣服上喷了一点香水以后钻进被子里睡觉。这些事情时刻纠缠在可可的心头,她在内心里面对自己失望透顶。

家里前一天的碗筷还没有洗掉,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而妈妈已经又坐到了沙发里面去了,沙发是家里最醒目的家具,妈妈自己订的,有三个巨大的柔软的靠垫,坐在上面整个人都会陷在里面,好像被拥抱着一样,和其他的那些看起来拘谨的木头家具显得格格不入。可可对在看电视新闻的妈妈说:“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话就别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发里面的妈妈,因为她倦怠,脖子缩在身体里,胳膊互相搂着一动不动,有时候甚至打着瞌睡,可可总以为她死了,她很害怕当她叫了几声妈妈以后那个坐在沙发里的女人再也不回应。而且现在虽然她和爸爸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来过夜。

今天大维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裤,手臂上缠绕着一圈沉重的链子,可可有点疲倦,有点紧张,她兴奋不起来,于是自顾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顾自地在脑子里面哼唱着完全没有关联的曲子,她想跟大维一起去吃柴板馄饨,这会儿她喝着冰凉的黑啤,可是胃逐渐地暖起来,在杂乱无章的音乐里面她还能够闻到馄饨葱花的和猪油的香味,只有在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她和大维两个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处地看酒吧里面的女孩子,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好像在时刻准备着要把台上的大维抢走,看她们手臂上的贴花,看她们的低腰牛仔裤里露出的伪劣CK内裤花边,看她们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们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看她们抽烟时候妩媚的样子,而可可,她觉得自己媚不起来了,她们,她们就在她的身边,怀着敌意的目光看着她,她媚不起来了,可可慌乱地点烟,可是打火机不着了,她的手心出着汗,看到台上的大维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四射起来,他蹦跳,甩头发,吼叫,他那么劣质而无耻得光芒四射着。

有个面目陌生的女孩子冲上舞台去抱住大维,和他一起叫,大维搂着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里面的兔子们在一瞬间就一哄而散了,她被人推着挤着向前,这时候她才感到她是多么地厌恶演出这种场合,她厌恶众人,也厌恶墙上面的骷髅头标志,厌恶那些和她一样时刻准备着什么的女孩子,厌恶自己的轻贱,她觉得自己是,轻贱的,和她们一样。

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她看到刚刚那个冲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维交换手机号码,于是她在这个时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维的胳膊,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颤抖的却故作大方的姿态站在他们的中间,那个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维在手机里面存下V这个字母,于是她对于这个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恶V的淡褐色散乱的发辫,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钉,大花纹的暗色雪纺裙子,红色丝线的脚链,尖头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样,因为他知道大维喜欢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记下大维赞扬过的衣服和首饰,可是看到V她才发现她学不来的,她不会为了大维的音乐而跳舞和尖叫,她觉得它们劣质,所以她学不来的。

这一天可可还是在大维家过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学。

第6节 第一个小爱人(下)

下午回到学校等小俏下课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完全是两个世界。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校门紧紧地关闭着,从铁栏杆里看进去,那些规矩地穿着运动衫的低年级女生们在操场上活动,打排球或者是羽毛球,可可努力地想自己的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是这般地,穿着不合适的红白相间的运动衫在操场上跑步。不一会儿背着书包的人群就从里面往外面涌,穿着绣花连衣裙的小俏急匆匆地,像只小兔子那样闪烁在人群里面,站在马路对面的时候被拥挤在马路上的自行车辆拦住了去路,于是她焦急地对可可扬着手,另一只手拎着装满书的挎包。可可突然觉得心里像有无数只啮齿动物在细细地啃咬,那些野蛮的年轻的汹涌而过的自行车,把她和小俏的之间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现在。过去的那个女孩坐在教室里面趴在桌子底下说私房话,传小纸条,现在的那个小女孩光着身体和一个不知所以的男人躺在一起,汗流浃背。可可觉得过去的那个女孩和现在的这个女孩隔着一条马路站着互相警惕而又关心地张望。

这时候,从小俏的身后,闪出来一张苍白的脸,是沈涵。

“可可,快过来,沈涵受了伤。”小俏焦急地说,可可恍惚地穿过人群,走向小俏和沈涵,他们两个并排站着,都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可可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她突然感到离他们很远,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