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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59)

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忡忡一次又一次地退出舞台,她已经做好准备要成为主角,要光芒四射,但是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她作对,一次次地阻止她。

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房间门,望着他,他盖了一条毯子睡在床上,眉头紧锁,鼻子里面的气好像被堵住了一样,发出可怕的呼哧声。他睡得很熟,完全没有防备地松弛下来,好像一副垮下来的皮囊。他正在越变越老,睡眠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少年的模样来,好像这日夜不眠的写作正在吞食他,他写南方,比他过去任何一个小说都要好,他感情饱满,用尽全力,却又小心翼翼,一会儿把自己收得很拢,一会儿又彻底放开,我跟随着他起伏起伏,并且眼睁睁地看着他老去,无能为力地变成一个老人,一个只比我大了八岁的老人,我早就说过他是个从少年到老年中间有断层的人,他是突然之间变老了,仿佛跳过很多东西,跳过很多年月,于是苍老变得特别可怕以及突兀,横亘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是绕不过去了,他亲手杀死重重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跌入回忆里去,他已经回不到那些回忆中去了,所以他瞬间就老了,他无力再爱,他这样一个无爱的老人根本就不配再得到爱。

他一并杀死的是我的感恩,以及我仅存的爱情。

自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看过他的任何小说。

二○○五年四月七日凌晨两点半

于上海家中

代后记:往忡忡南方去(1)new

——写给忡忡,写给FLOWING

亲爱的FLOWING:

你好么?明天你就要去巴黎了,从田纳西州到巴黎要飞很久,不要搞丢自己的箱子了。

当我写完这个小说,我就去了真正的南方,并且一连辗转了三个城市,到达了有椰子树和大海的地方。到处都是狭小的马路,城市里面有上下坡,满目望去皆是葱郁的绿色,生命力蓬勃并且汁水充裕,我知道南方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果然是这样。晚上我穿着热裤喝冰啤酒,白天的温度完全消逝了,咸湿的风从整个岛屿上穿过,周围都是陌生而令人愉悦的语言。我想,这充满生机的一切,就是我小说中的葱郁之境呀,而我终于到达这里,并且日日行走在葱郁中直到被晒成棕麦色。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去很多地方了,真的是这样。我们去往南方,我们去往北方,我们去往西面,我们回到东面。迷恋远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说法,小的时候我们或许都没有想过我们有一天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这一天来得总是很突然。

二○○四年的夏天你背着书包从浦东机场出关,你在那么多人目光的注视下真的没有哭,也没有回头看,你昂着头,镇定地过安检,也是很骄傲的。我与你认识十多年,从没见你当着人的面哭过。印象中,只有你去美国前,我们在MSN上面聊起了你当时爱着的男人,我不知道因为什么狠狠地指责了你,后来你在MSN上面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哭了,其实我也哭了,只是我们都是羞于在对方面前大怒和大喜的人。那个男人后来就成了我小说里面J先生的原形。

你很喜欢我小说的结尾,我也是,虽然J先生在自己的写作中杀死了忡忡,虽然他否认自己的爱,一笔抹杀忡忡的存在,但是忡忡的爱太强大,是他根本就无法打倒的。J先生在小说的结尾处写道:“重重,但愿我能够再次呼唤你的名字,两个音节,前轻后重。”你喜欢这句话是因为你觉得这句话给整个小说增加了明媚的色彩,使一切不过于悲伤。其实我并没有过于悲伤,或者说我们的爱和悲伤都应该是巨大而磅礴的,就算是悲伤,也是充满力量的,我们都不绵软。

我想我们共同相信的一件事是,因为我们的爱很巨大,所以我们可以自己支撑自己。

而你也与我讨论小五的死。最初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让小五死去,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彻底离开的理由。我对你说,我们的生活中都有过一个像小五这样的少年,我们爱他,不需要与他见面,不需要与他通电话,只要知道他还生活着,我们就感到我们的爱能够持续下去。但是我想把这样的一个精神支柱抽走,我想知道一旦这种与青春期的联系被割断,一旦一个人被硬生生地推往前去,从此没有了亲人与爱,他要如何继续成长。你到美国两个月后的一天在博客里面写道:当个人的往事忽然失去重量,就拥有了坚强的力量。我又偷偷地感动了一下。我们都是拼命向前走的人。

我们从未经历过身边人的死亡,但是我们经历过太多的离开,有多少亲密的人现在就算是再次坐在一张桌子边也觉得完全陌生,仿佛我们是两个被阻隔的人,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人从我们身边走开,走在马路上再也遇不见了。你问过我:难道是我们俩从来没有变过么,为什么别人都变得不同了,我们却总变得一样?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总会遇见忡忡的原因,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是玛里奥的话,我们在不同的管道里面走路,我们踩扁不同的蘑菇,越过不同的火坑,但是最后我们推开头顶的窨井盖头,又能够一起救出公主来了。我们已经不再是两个十三四岁成天黏在一起的小女生了,我还是生活在上海,你却已经去了田纳西,我们爱着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我们的时差是十三四个小时,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电话的那一头,我们的生活完全错了位。有的时候也会怀疑,到底是什么在维系着我们的感情,我们曾经担心彼此疏远,为此闹过别扭,发过脾气,偷偷哭过。我不停地担心,担心这样辛苦地成长,最后还要在路上把你也弄丢。可是当我写完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又放心了,因为你就是忡忡啊,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非常感谢你的是,在我写这个小说的过程中,你都在看。我每写一部分,都会发给你看,而你反复地看,看完了我们就在MSN上面通宵地聊,说起Mary,说起小五,回忆起那段有J先生的时光。这是我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最最愉快的时光。很奇怪的是,很多人都在青春期感到孤独,我却从来没有,我只到最近的一年才感到孤独的存在,我在小说里面尝试着描写孤独,以及与孤独作战。

有的时候我羡慕那些能够集体工作的人,就好像我们中学里面参加舞蹈比赛,或者是出小报纸,很多人在一起工作,最后的成果大家共享。而现在我已经离这样的工作越来越远了。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就闭门不出,坐在沙发床上,终日只是坐着,把沙发床的一角坐到塌陷了下去。常常是从暮色降临时开始写,写到凌晨手指僵直时停止。第二天又是如此,没有人说话,不出门见人,连电话都没有。那个焦躁的在写作中的J先生仿佛就是我自己,我简直能够看到他在我的房间里面呆坐着,或者是玩电脑上面的纸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