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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57)

可是这天我握着那些稿子,一眼就看到了“重重”,没错,是重重,我连忙拿起来仔细看,连着他过去写的看下去。现在想起来或许他根本就是不知道忡忡的名字的,他只知道她在网上叫做重重,他一直就是叫她CHONGCHONG的吧,却不知道她的真名是忡忡。

但是他终于写到了忡忡。

在他的小说里面重重是个几乎看不出性别、看不出年龄的人,面目模糊,来去无踪。我试图从他的字句间得到更多关于忡忡的气息,可是没有,没有忡忡的气息,只是重重,那个在网络上面的名字。我心里很急,像个久在海洋上漂泊的遇难者渴望淡水般渴望从字句间闻到忡忡的味道,搜寻忡忡的影子,但是他写的哪里是忡忡啊,他的重重根本不是那个梦想着染上绿色头发的女孩子,他的重重面目陌生。

但是我知道当他的胡子第一次扎到我柔软的下巴上时,他就已经被记忆的潮水冲回南方去,他看得到山坡上发生的一切,只是胆怯,并且小心谨慎,他唯恐被潮水冲得太远找不到路回来。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他必须要到达那里但是又害怕,所以他是在隐藏真相么?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忡忡从来都没有走进他的心里面,我宁愿相信他是害怕,害怕被这样巨大的爱压倒,害怕背负太多的责任,他给自己的记忆加了把锁,而忡忡只能够偶尔从里面逃出来而已。但是这所有的一切还是迅速地将我带回南方山坡去,我坐在凳子上面,这时候冬天刚刚过去,风很大,吹得外面沙尘横起,我想起忡忡离开南方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大风,比这更巨大的风,把南方所有的树木都吹得东倒西歪,雨水像要将那个城市淹没,忡忡如同最后一批逃难者般离开那里。

我的行李里面还有忡忡留给我的叶子,装在小玻璃罐子里面。那时候在山坡上,忡忡指给我看外面密密麻麻的树木,她说:“你看到么,就在那里,那种树的叶子是可以泡茶的。”我拼命地看,但是确实不知道她指的哪种树木,后来夏天她与她的同学一起去山上采这种叶子,风干,在冬天的时候确实泡出了好喝的茶,加上蜂蜜加上白糖,用开水煮开。

往南方岁月去第六部分(11)new

那段时间里面是忡忡与J先生的感情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她最最频繁地往返于山坡和湖对岸的时间。他们俩在凌晨坐出租车去海边的通宵小饭馆里面吃海鲜,都是廉价而新鲜的食物,忡忡说那些贝壳只是在水里面捞了一捞就爆了葱花,咬在嘴巴里面汁水就溅到J先生的衬衫上面去。Mary出事的时候,J先生正好在外面短途旅行,他写明信片过来对忡忡说:“你是最最勇敢的,你能够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此这张明信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忡忡的钱包。有一天我们去露天市场的时候,一个小偷用刀片划破了忡忡的包,偷了里面的皮夹子,忡忡发现以后一把抓住小偷的手,小偷情急之下就用手里面的刀片去划忡忡的手背,但是忡忡根本就不松手,刀片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两道血口子,却不怎么见血流出来,小偷这才害怕了,扔下钱包拔腿就跑。忡忡慌忙捡起地上的钱包,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里面的那张明信片是不是掉了。这时候她手背上的两道口子才冒出血来。

这天早晨我做梦,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面,小偷偷我的钱包,我伸手去抢,结果右手背被刀片划得血肉模糊,我却怎么也感不到痛,我不放手,可是小偷还是带着我的钱包跑了,我追,担心着自己的手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够使用,有个路人跟着我跑,在边上跟我说,筋腱断了,不能用了。

我想,这真的是绝望的境地。

晚上我给J先生泡茶,当我把那个小玻璃罐子重新打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很长久,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下定决心离开的理由。我在房间里面轻声地走来走去,问他:“你要加糖么?”他埋着头说:“嗯。”其实我对这些时光还是心存感激的,我觉得我们俩多像是一对普通的同居恋人,我在他背后切着水果,泡着茶,他则埋头工作,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像那些寻常恋人般,虽然没有话说,但还是要维系着这份感情,心底里存着牵强,有时有巨大的恨,但还是要爱,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茶?”他回过头来问我。

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忡忡,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其实J先生是很少听到我讲起我的朋友的,因为我在北方没有朋友,而叫我凭空地勾勒给他看艾莲、小夕或者是灿烂的面孔来,也是很难的,他会没有心思去听,我不能把他牵进我的世界来。所以我只有忡忡,我和忡忡一起吃饭,我和忡忡一起过马路,我和忡忡一起恋爱,我和忡忡一起上厕所,我和忡忡隔着厕所的墙壁一起抽烟。

“你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他喝了一口茶突然问我。

“在南方。”我说,我望着他的脸,他的阴晴不定的脸。

“你,很恨我么?”

“是的。”

“因为我伤害了你最好的朋友?”

“你说错了,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唯一的。”

“你还有很多朋友,你这样随和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有很多朋友么?”

“没有,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他已经虚弱下来。

“我们没有在一起,就好像忡忡从来没有与你在一起。但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如果你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写小说呢,你怎么会再写出一部好的小说来呢,过去的日子你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你必须得承认,你害怕,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你不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我说得很骄傲,他狠狠地把杯子连同里面的叶子摔在地上,滚烫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滚出去,滚出去。”他暴怒,大声地呵斥我。

当我走出这个房间关上门的时候我已经浑身虚脱了,我好像个虚张声势的人一样靠在门上,心里面想着当他作为J先生第一次与我讲话,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他在网络聊天室里面对我说:Thereisnoothertroyforyoutoburn。把我的心脏一下子激活了,我不能够否认他带给我的希望,而我也绝对不是什么勇敢的人,在小五死去以后我确实只能够靠着对他的爱生活,那些巨大的爱全部都从小五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些爱是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我是把他当成亲人的,只有当他几乎要成为我的亲人的时候我才会毫不留情地骂他,对他凶狠。除了忡忡和我的父母之外,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发过脾气,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表露出我的不满,如果我不喜欢他们了,如果我开始抵触他们了,我就默默地出局,只有那些像亲人一样的人,我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我爱他们,为什么我恨他们,因为他们是生命中躲避不了的人,那么现在他也是这样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