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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46)

他敲门,我惊慌失措,于是他用力地敲门,我终于打开门。

“怎么了?”他疑惑地望着我。

往南方岁月去第五部分(7)

“没有什么,我肚子不太舒服。”

最后我们俩坐在沙发的两端,他看不出我身体里面的浪其实已经将我卷走,他在说话,可是我已经无法仔细去听了,所幸他并不需要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他只是想说,我扭过头去看他。在房间里面,他穿着棉布衬衫,棉袜子,踩在令人踏实的地毯上面,他长得不好看,我想当忡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老去的少年了。但是只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为什么忡忡会爱上他了,我就彻底地了解忡忡了,我就彻底原谅忡忡了。他就是具有这样的力量,看到他一眼就想爱上他,跟他说过话就想跟他走,根本容不下犹豫的时间,其他人都比不上他,是的,他是J先生啊,他是我们的少年,他是我们的贵族。他好像是一个阶梯,是一个通道,我再次通往忡忡,现在我与忡忡在挣扎着走过南方岁月后又再次变成了一样的人,我们是幸运的狭路相逢者,我们爱上了同样的人,我们都爱眼前的这个人。

“你该重新开始写小说。”我开口。

“我的确是在写,我在不断做着新的尝试,可是尝试都是失败的。”他说。

“你不是那种要不断尝试的作家,你是你自己。”

“可能我已经不时髦了。”

“但是你知道你曾经给过我很大的梦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你牵着走的,不仅是我,很多人,我们被你牵着走,你是很多人的青春期。”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我不想叫他看出来其实我已经彻底失态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刺激都可以让我再次痛哭流涕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泪竟然已经是这样廉价的东西了,我软弱得好像是个泡在水罐子里面的人,常常感到站不起来,迈不动步子。而我与他已经靠得很近了,我们怎么靠得那么近,他的胳膊放在我的背后,我心里充满期盼,期盼他慢慢地靠过来,可是当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时,我惊叫着跳起来,这完全是神经性的反射,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然后我发现我的举动把我们俩都吓着了。我如此渴望他的靠近和触摸,但是我想着,这是J先生啊,我心里矛盾极了,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是J先生。

“对,你是对的,我有过很多女人。”他皱眉头垂下头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收拾起东西,只能够喃喃地说,“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然后赶快离开这个房间,我无法开口告诉他,我们在那么久之前其实就已经认识了,我害怕他觉得这是个阴谋,害怕他勃然大怒,再也不肯见我。

但是我自己也知道一旦我去过一次,我就不可能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忡忡穿越半个南方城市,换好多车去找他,一次一次,就算是吃了闭门羹,就算是被从窗户中赶出来也不能够阻止她的奔波,她就是穿上红舞鞋的人,我们都是。从此之后我成了他这里的常客,我们是关系最密切的邻居,每天晚饭后我都会经过一条马路去找他,这马路可真长,理发店的旋转灯,烤红薯的香味,在路边打牌的人,车站上面接踵而来的公交车,所有的一切都令人雀跃,我一次次地走,好似是走在山坡上的陡路,我该去要一辆脚踏车,我好像再次回到十九岁的岁月里面,我好像仅仅从山坡跨出来一步而已。

可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也已经到了。

正好挤在新年的尾巴上面,我在年头短暂地回了一次东面城市看望父母,然后赶在生日前就回来了。早晨我做梦了,在梦里面我还是小学生,我在东面城市的小学校里面,放学后我就跟小朋友们在操场上疯玩,玩到天黑,突然有人告诉我,家里人来接我了,是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躺在医院里面了,我心里一紧,飞快地往教室里跑,结果在白茫茫的走廊上面看到了爷爷,他是从医院里面跑出来的,于是我迎上去,抱住他,他几乎快要跌倒了,我急得要哭,我说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他手臂上面的针管都没有拔掉,他很矮了,因为老了他变得更矮,他抱着我的腰,嚷着头痛,而他灰白色的脑袋就往我腰里顶去,我被顶得疼了,很害怕,就滚着眼泪醒来了。

那个时光宝盒就是这样一次次地被开启的。

我把摆在床头的红内衣穿上,我的父母都老了,这是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我想起第一个本命年,只记得生日蜡烛和满屋的人,那时候父母都很年轻,我还在为第二天要交的作业而担忧。现在我执意要去北方过生日,虽然我知道或许没有人会送我生日礼物,这是第一个没有生日礼物的生日,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生日,我得去习惯,不奢求礼物。

晚上坐在他的房间里面等他回来,他已经配给我他房间的钥匙,因为他还是保持着经常短期旅行的习惯,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帮助他照料植物——那些爬在阳台上的藤蔓,也顺便给房间换气。

往南方岁月去第五部分(8)

我当然忍不住趁机翻动他的东西,我好奇地打开他的衣橱,也会去翻他抽屉里面的废纸,很多很多是他写过的旧稿,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习惯手写稿子的,还有信,各种各样署名的信,都是那些曾经的读者写过来的。原来他有过那么多的读者,这些信占据了几乎所有的抽屉,如果倒出来装起来的话,那该要几个编织袋才行。可是生日晚上我翻到的却是很多女人的照片,不,其实是同一个女人,叫我怎么来形容这个女人呢,她看起来已经老了,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在年轻女人看起来绝对不会是漂亮的,因为岁月就是最大的利器,最具有摧毁性,我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的眼睛都已经不再清澈了。但是我非常非常的确定这就是他深爱的女人,哪怕她不好看,她变老,不可回避的事实是,这个女人真的就是他爱的女人,在写小说的鼎盛时期,或许他就是与她生活在一起,那时候他们都年轻,也都健康,都对未来的生活存有很大的幻想,或许他还向她求婚,他们也曾经像所有热恋的年轻人一样憧憬共同的生活,甚至给孩子起过名字。

这样过目不忘的已经变老了的面孔。我从不曾问起他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过去和以后我都没有问起过他,我深信忡忡的话,只要她回来了,那么所有的游戏就结束了,再勇敢的玛里奥也要掉进沟渠里面,这是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而他的命门就是她了。

那个晚上我们俩坐在一起聊天,坐得很近,最后很自然地接吻了。我们靠在沙发垫子上,吻了特别长的时间,他会想起来么,他与我的接吻,他闻到我的气息会想起忡忡么,他会闻到那依然浓烈的南方山坡的味道么,那些树叶,那些甜蜜的空气。他一定吻过很多女人,在忡忡之后呢,还有过些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忡忡是在我的身体里面的,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我们两个人的爱,我与忡忡的爱叠加在了一起,那么强大,谁也伤害不了我们,不管他是J先生,还是其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