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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35)

我心想,忡忡一定是要恨死这样的城市的。没有小路,没有曲里拐弯摆满了的路边摊,没有住满人家的小弄堂,根本也就没有近路可以抄。而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念起旧来,在无遮无拦的马路上拖个包走路,我怀念起东面城市里那些小马路来,还有沿着马路造起来的墙,还有梧桐树,都好像是给行走者的庇护和依靠,与之相比,北方城市的无遮无拦着实是令人感到孤寂的,这整个城市就在暗示着一种孤独的可能性。

往南方岁月去第四部分(3)

六点钟的下班时间,所有的马路都堵车,我坐在灿烂的车子里面,外面车灯与车灯连成了龙,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灿烂坚持要将下了飞机以后没有去向的我带到她的家里住,她就像我在这之后遇见的很多北方女孩一样宽厚而且大方,但是这种大方有时候也困扰我,令我感到善良的做作和压力。或许我的确是小夕所说的那种比别人都幸运的人。

“你刚才把我错看成谁了?”灿烂问。

“我的好朋友,她叫忡忡。”

“我们俩长得很像么?”

“不,因为她一直想染一个绿色的头发,而且我以为她来北方了,所以我在机场看到你的绿头发时激动得根本来不及细看就喊出来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

“南方。”

事实证明所有葱翠美好的事物果然都不能够持续太长的时间,灿烂的绿头发在洗了几次之后就一波一波地褪色,先是黯淡的苍绿色,发霉的蘑菇色,最后终于变成了灰白色,就再也没有变过。她并非像大多数的北方女孩那样有着健硕而高大的身体,她既矮小又精干,仿佛是从树洞里蹦出来的精灵人,总是穿着毛巾运动衣和单球鞋,配着褪色成灰白色的短头发。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从机场带回家,收留了我。

灿烂带着我去她所认识的发型师那里染头发,我很惊讶她居然还有自己固定的发型师。在那个散发着高级香波气味的理发店门口,我只感到自己头脑晕眩双腿发软,怎么也迈不出步子来。而那个年轻的发型师穿着松垮垮的牛仔裤,还踩着双炫目的粉色球鞋,他温柔地对着镜子里面的我说话时,我因为害羞而面孔涨得通红,踟蹰着问:“我想要染个葵花颜色的头发可以么?”他笑起来,笑得我越发脸红,好似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他说:“没有问题。”他飞快地翻出一个色板来,各种各样的颜色看得我心花怒放,他点着里面的一个颜色问我:“这是你要的葵花色么?”而我犹豫起来,就好像小时候面对眼前一堆各种口味的糖果一般无从选择,我想要椰子口味的,我也想要哈密瓜口味的,猕猴桃的也可以试一试嘛,我是贪得无厌的,从小就骄傲地认为自己是值得拥有整个世界的。

最后我的头发被染发剂包裹在了保鲜膜里面,端坐在镜子前面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只滑稽的蚕蛹,一只被紧紧包裹起来的蚕蛹。灿烂在身后的沙发上面与年轻发型师说话,她清朗地笑,一只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肩膀上面,两人很亲密却又有着适当的距离,有礼有节,但是我根本做不到的,当发型师转过身来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面孔又噌的一下变红了,他温柔地笑,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话与我说话,我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把视线从镜子里移开,移向他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我想象自己如若是那个包裹在保鲜膜里的蚕蛹的话,那么到底要经历几次的脱胎换骨,我才能够摆脱那个羞怯女孩的影子,我才能够真正光芒四射起来呢。

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我有了葵花色的头发,我在商场里面买东西,有女孩子怯生生地跑上来对我说:“你的头发颜色真好看,我在外面就看见你了,跟着你进来的。”我受宠若惊地笑,在任何可以照得到自己影子的地方看自己的样子,在橱窗里看走路的侧影,在电梯里看头发在暖光灯下的颜色,呆呆地站着看玻璃柱子上的自己。我终于敢在镜子前面停留着超过五分钟了,好像镜子里面那个女孩子怎么看都不会再变成蘑菇,那株毒蘑菇终于被连根拔去了。为了这个头发的颜色我花去了从南方带来的所有的钱,包括爸爸妈妈寄给我的最后一笔钱。我本来打算用这些钱在这里度过一个月的生活,却在几小时里花了个精光。这些事情说给灿烂听她是不会明了的,她不曾在露天市场里买回廉价的花花衣服,那些衣服漂亮但是质地很差,下雨天里甚至会掉颜色,叫我们不得不尴尬地面对自己的困窘,她不曾在少年时代里为了过新年的一件新衣服而耿耿于怀,在公交车上流出眼泪。我期待着葵花色的头发,渴望漂亮衣服和裙子,只是藏在心里不说,因为总是得不到,所以现在这个头发,这个镜子里面突然变化出来的女孩叫我心怀感激,我愿意拿一个月的生活费去换。

而我默默地记住了这个理发店,记住怎么走,在哪个路口转弯,我想着,以后等忡忡也来到北方,我要带她来这里,带她来染一个真正葱翠的绿色头发。

灿烂的家里什么都有,我们各自住一间屋子,而我购置的唯一的家具是一个舒服的沙发,我把沙发抛在房间中间宛如一只抛锚的大船,在很多的闲暇时光里面,我就在沙发前面换衣服,然后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或许是因为我突然感到时间紧了,黄金岁月可能会稍纵即逝,而我得抓紧时间美丽起来,我意识到时间消耗得太多,可能再过几个春夏秋冬,我们都会老的。

往南方岁月去第四部分(4)

我在出版社的工作很好,只是似乎是提前过起了老年人的生活来,每天早晨到办公室里面泡杯茶,然后就开始翻看各种人的小说,把稿子打印出来,用笔在纸上纠正错别字,改正标点符号。主任在选题会上突然问起我来:“你觉得这些时候看过的年轻人写的稿子好不好?”

我的面孔噌的一下变红了,好像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要说出自己的意见来,感觉到周围同事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诚实地轻声说道:“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

“哦?”不知是谁发出的声音。

突然像是得到莫大的鼓励一般,我继续往下说:“我过去在读一个小说或者是看一个电影的时候,总是盼望着某个情节像一只拳头一样狠狠地朝我脸上打来,将我打倒在地,有的时候这个故事几乎就要结束了,但是这个拳头还没有举起来,我的心里也会很激动,因为我在期盼着结尾,我期盼着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到结尾,然后重重地聚集成一拳,将我彻底打倒,怎么也爬不起来,甚至痛到掉出眼泪来。但是现在读到的小说总是令我失望,我等等等,等到最后了,等到结束了,那一拳还是没有挥出来,太绵软无力了。”我快速地说完这些,然后假装专注地望着杯子里面的菊花茶,望着那些花瓣沉沉浮浮,心里面紧张,等待着同事们的回应,但是主任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所有的人都在一秒钟后忘记我说了些什么,尽管我觉得那是很好很诚实的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