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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28)

直到一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暴风雨倾倒、雷电交加的下午,在我被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的房间里面,我最后一次见到忡忡,最后一次捏着她的指甲盖跟她说话,从此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这样,如此匪夷所思,我总是想着以后我们工作了,我们也有钱了,我们可以再也不用去露天市场买衣服了,我们一起去商场里面买那些桃红,那些柳绿,买五颜六色的水晶串起来的链子,然后走在一起招摇过世。我们可以找一间屋子住在一起,就住在南方,照着菜谱煮饭做菜,做那些让我们眼馋的奶油蘑菇意大利面,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鸡汤,凡此种种,都与时髦小说里面写的一样,安静又疯狂地继续生活着。但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忡忡,所有与之有关的梦想因此而隔断了。

小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我们每天放学以后就坐在儿童乐园里面的秋千上面说话,我记得我们想要做一份报纸,就很严肃正经地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够说通印刷厂的叔叔们把我们的小报纸夹在大报纸里面一起顺带了印刷呢,想了很久,结果他想出来他有个远房舅舅是在印刷厂里的,我们后来真的去找那个舅舅了么?我忘记了。他在儿童节的时候送我粉红色活动铅笔,还送给我紫色的电子手表,结果那块电子手表因为来路不明而被我爸爸没收了。后来有一个学期的开学,他的座位却是空着的了,老师说他转学了,他居然都没有告诉我,那是冬天,我还穿着一条黑色灯芯绒紧身裤和一件湖蓝色的滑雪衫,都是崭新的,很漂亮,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呀,我心里面惋惜的只是我穿给他看的新衣裳他看不到了。多年以后我都幻想会在马路上遇见他,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发胖,变蠢,我还是幻想能够在马路上遇见他,站着说一小会儿话。

往南方岁月去第三部分(8)

可是忡忡的离开在刚开始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重创我,连那种惋惜都没有。

雨季过去之后,整个山坡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凉,凉飕飕的风带着雨水的气味钻进衣服里面,叫我想起东面城市的日子,那里的每个夏天也有暴风雨,暴风雨过后漫长的秋天就会来临。学校教务处的人来找忡忡,她系里的同学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沾沾自喜起来,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去向的人,可是我不说,老师们来询问我的时候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听闻山坡上新增的泥石流死人事件,暴风雨的时候她偷跑出山坡,并没有遭遇泥石流,瞧,我们并不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轻易死去,我们没有能够丧生在泥石流中,继续在青春期里面坚强地活着。半个学期过去后,忡忡的学籍被自动取消了,只是贴出了一张新的通报这样简单,学校里面并不会痛惜错失一个旷课一半的后进生。学校里再无人谈论这个在暴风雨中偷跑出去的女生,那时候她们都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沸沸扬扬地猜测忡忡的生死,猜测那个令她神魂颠倒而逃出去的男人长什么模样,而我只是武断地打断这所有的议论,说:“忡忡是不会死的。”中学里面看《挪威的森林》,看到十七岁就自杀而死的木月总是感到很震撼,觉得死在十七岁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现在早就过了十七岁了,于是想想,死是多么容易,而更了不起的人都是硬碰硬地活下来,心里存着巨大的希望,这种希望绝不会在少年时代就夭折,这样说起来,木月和Mary这样的女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我从未感到忡忡真的从我生活中离开,她似乎还在,似乎我只要拨拨电话就还能够找到她,或者说是跑下四层楼梯,穿过两幢楼之间的天井,再噔噔噔爬上楼梯就又能够推开她的宿舍门,坐在她的床沿跟她说话。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时间飞快地向前,迅速地转到了我在南方山坡的最后一年。

“你想过毕业以后怎么样么?”小夕问我,中文系的女生到了最后一年往往不知所措,因为前面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在幻想上面,自己简直也要成为了小说里面的人物,我觉得最可怕的当然是那些自比是竹林七贤的女生,或者干脆把自己想象成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生,而令我最困惑的是: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女生?

“你还会留在南方么,还是回你来的地方去?”小夕正往腿上涂着乳液,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芦荟气味来。我大约是想了很久,小夕抹完乳液,开始认真地剪起脚指甲来,嘴巴里哼着没有曲调的歌,说,“我爸爸还是想我留在这里,他都已经开始帮我找工作了,公务员,但是得去考试,我不想做,公务员听起来多古板。”

“我要去北方。”我突然很肯定地说,我说的不是我想去北方,而是“要”,“我要去北方”,这就是我最大的优点,尽管我是个优柔寡断,没有决策能力,一只老鼠都能够要了我命的女生,但是只要有了一个想法就会有行动,没有想,只有要。小夕“哎哟”了一声,她右脚大拇指的指甲从指甲剪里面断裂出来,痛得叫出声来,她似是被这断掉的指甲搞得气恼起来,扭身钻进被子里面,留给我一个光裸的起伏着的背。而我的脑海里面正是波浪汹涌,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横冲直撞,我躺在床上定是个眼睛发亮的女孩,南方山坡葱郁的树木与东面城市冬天里宽阔的光华大道叠加在一起,还有那未知的北方。

当我搭着火车来到南方的时候我也不相信,我竟然真的来到这里生活,手里还拖着一只大箱子,里面塞满带过来的日用品,从牙刷杯到被子,心里充满了激动。而在这之前我辛苦了一年,每天早晨六点钟就从被子里爬出来,强睁开眼睛来念英语课文,因为缺乏睡眠,喉咙总是又干又痛,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读完英文再背古文,背古文的时候怎么也不敢出差错,那些缀在句尾的虚词一个都不能够记错。出门的时候总是清晨,穿着一件两个星期都没有怎么洗过的棉衣,裹在校服外面就去了学校。而回家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疲惫,有时候补课结束天黑了,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廊的窗户外面看得见那些挂满霓虹灯的大楼,或者是踩着脚踏车在雨水刚停的光华之路上,脑海里就充满了幻觉,幻觉里是南方山坡上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生们,树木,晴朗的蓝色天空。

这些关于南方的希望支持着我念完整个高三,班级里面有个女生到了高三的时候辍学了,她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考试,为什么我们要念大学,于是她辍学了,据说至今她再没上过学,一直在家里面待着。她很聪明,曾经想要做记者,因为记者是个工作时间不固定的职业,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厌倦了被画进小格子里面去的时间,七点半到八点是早操,八点零五分到八点四十五分是第一节课,如此这般令人疲惫。但是如今她都不能够做记者了,哪个报社会招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记者呢。这就是我最初学会的事情,为什么考试,为什么早上六点起床,为什么我们忍耐,为什么我们辛苦地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因为前面还有着我们的梦想,怎么可以在没有到达的时候就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