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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23)

当然这年春天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并不是我与马肯的分手,却是关于Mary的。

往南方岁月去第三部分

往南方岁月去第三部分(1)

我与忡忡总是恶意地嘲笑那些好学生模样的人,虽然我们自己也曾经是那么标准的好学生,那么令人感到无趣的好学生,但是我们还是认为自己与他们是有着很大不同的,我们以为他们生而为了读书,为了讨好老师和同学总是小心翼翼地生出很多心机来,但是这些心机如此拙劣,连我们都可以看出来,我们以为他们必定是碌碌无为,而我们则应该是凤毛麟角的角色,虽然这一切毫无理由,但是我们那样年轻,有足够的资格来嘲笑和讽刺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就是乐意当永远纯洁的异族,乐意自己的生命里充满不可知的惊喜,迫不及待地要从既行的轨道上面脱离出去,所以我们从未想到先当上主角的人是Mary。

Mary是被警车带走的,她试图在忡忡睡着的时候用那些削尖的铅笔杀死她,就是我曾经见过的她放在盒子里面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铅笔,每一支都有削得最细致最尖利的头。消息传来说,Mary已经是严重的精神分裂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了。

忡忡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回来以后对我说:“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了。”

那个晚上忡忡是被手臂上的剧痛弄醒的,醒来时看见Mary握着铅笔正气势汹汹地要扎第二次,她知道那些铅笔伤不了她,而且一支铅笔扎了一次之后就迅速地钝掉了,可怕的是Mary脸上的认真的神色,既不愤怒也不哀伤,也没有神经质的歇斯底里,她非常认真地好像是做体育课的一个项目测验,把胳膊抡得滚圆,然后才用力对准目标扎过去。很快忡忡就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惯常的梦游,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夺路去开宿舍的门,宿舍的门竟然被锁起来了,而Mary又扑上来,完全不似她平时的臃肿和笨拙,矫捷得像只兔子,这一下,在忡忡脖子的锁骨处拉开一条八厘米长的口子。

“我总是记得门被外面的人打开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么胖的一个人像团肉一样瘫坐着,眼神炯炯地敌视着从门外涌进来的人,她竟然扯开那层薄薄的睡衣,连胸衣都没有穿,用铅笔往自己的胸口扎下去,但是那笔真是钝了,连口子都已经划不开了,她这才害怕起来,被人按住的时候还在挣扎,我知道她是想找那盒削得好好的铅笔,重新找一支铅笔出来。”忡忡还是惊魂未定,她这次是被吓着了,跟着警车去警察局的路上还一直在发抖,回来以后又立刻被叫去各个办公室里问话,她根本没有机会从夜晚的噩梦里面回复过来,好像一切都只是噩梦的延续。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黑夜里涌到走廊上面去,女生们的身上都带着沉沉的睡眠气息,穿着睡裙叫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警察把Mary带进车子里面,她胸口的扣子甚至都没有扣拢,有半个乳房就这样袒露在外面,很多人都不忍看,回过头去或是闭上眼睛,那半个乳房过于饱满,在黑暗里面似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甚至都来不及扣好自己的扣子,就已经成了这山坡上一幕大戏的主角。

警车呜咽地开走后,走廊里到处都在传说着她的事情,其实她的精神失常绝非一天两天的事情,有他们班级的人传说她把跳健美操穿的贴身裤放在教室的橱柜里面一直不洗,结果被人发现的时候裤子里面已经爬出蛆来,而这样的大号裤子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了,他们还拿到她的面前羞辱她,但是她丝毫没有表情地接过裤子,把它揉成团以后塞进了那只满满当当永不离身的小书包里面。再比如说总是站在系里面办公室的走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只要有老师走过去,就鞠一百八十度的躬,说老师好,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面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她看见人,都会背着那只小书包鞠躬,说着老师好。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来面对这所有的事情,所以一再逃避,但是问题是没有人放过她,我们都不放过她,因为她的笨拙而变本加厉地要求她。”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了,我们俩坐在山坡底下抽烟,望着满目的绿色突然感到很伤神。小的时候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笨拙的女生会受到全班人的嘲弄,而我们肯定也会加入那些嘲弄者的行列,吹着口哨,集体翻她们的书包,有个早熟的女生在六年级的时候被我们翻出来两包卫生巾,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来月经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她长得丑陋,习惯性地姿态做作,或者是穿着可笑滑稽,但是在少年时代,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却因此被强加了嘲笑与指责。我们总记得有一次这个女生跟班里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结果男生推了她一把,她坐在地板上捂着胸口装心脏疼,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去问她一声,到底心脏是不是真的疼,大家都觉得她是假装的,于是一哄而散,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清楚地记得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上面,捂着胸口,无助地望着离去的人,确实没有人向她伸出手。

往南方岁月去第三部分(2)

“有些人天性乐观所以能够忘记这种伤害,我们班过去那个女生现在还是好好地读了大学,虽然还是不好看也不会打扮,但是也有了男朋友呢,走在路上遇见了还是跟我们打招呼,根本就不记仇。而Mary她就忘记不了,那个处分连同男朋友的事情加在一起,简直可以要了她的命。”忡忡继续说着。

“太软弱的人总是在青春期就被淘汰了。”我的确觉得我们都在付出努力才保持着健康的纯洁的心灵,这是非常巨大的努力,而更多的人过早地就学会了猥琐。

“但是我总觉得我是那个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的人。”忡忡身上被铅笔划破的地方很快就全部愈合,而右手手臂内侧留下一个淡灰色凹坑,因为那些铅笔的石墨在洗伤口的时候没有能够洗干净,就永远地留在里面了,“她的心里面想杀死我,甚至不惜自己也死去,这样的小伤口真的是算不上什么。”

Mary的母亲在出事后不久就来到宿舍里面替她收拾东西,她是如此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我在忡忡宿舍里遇见她的时候感觉她正像是来自东面城市的中年妇女,心里对自己的女儿怀着巨大的隐藏起来的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表达,在女儿出事的时候一定是感到天崩地裂,但还是很坚强地鼓起所有勇气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并且总是对明天怀着美好的愿望。她把Mary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捆好,再放进一个个的编织袋里面,这时候Mary已经在精神病院里面了。“医生说,她的病还是有一点希望治好的,如果有一天她好了,再回来读书的话,你们一定不要嫌弃她,这孩子其实心地非常好,就是太老实了,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放,那时候丢了书包也不敢跟我说,那里面有好几百块钱都一起丢了,她也不敢跟我要钱,就是怕我担心,也不知道那几个月没有钱她到底是怎么过下来的。”我们都不忍心听这样诚恳的表白,站到门外面去等着,等到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才帮她拎着三只巨大的编织袋去车站坐车。这幅情景多像是刚来到山坡的时候,拎着棉花胎、被子,还拎着暖水瓶,一切想得到的生活用品,来到南方,梦想全部都是刚刚开始的模样,但总有人是要提早离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