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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出书版)(2)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到了南方。

我与忡忡坐了整个晚上的火车又换了两辆小巴士才来到这里,我们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已经生活了十七年的东面城市,我在火车上面,闭着眼睛,绝没有往黑夜里经过的那些小站台多望一眼,似是要彻底忘记这来路,从此再也不想回去。

东面城市,已经陈旧到了老鼠成灾,下雨的时候地铁的轨道里面就有毛茸茸的老鼠围成圈子跳起舞来,夜晚的末班车,它们在明晃晃的车厢里窜来窜去,而潮湿的宿舍里更是终年都充满了死老鼠的腐朽气味,加上空气清新剂的作用,着实令人作呕。教室的窗户很高,坐着的时候,根本就无法看到外面的风景,非得站起来,踮一踮脚,才可以勉强地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城市。我整天处于恐惧和疲惫之中,有一天在宿舍的床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一只老鼠从我的头顶飞一般窜过去,疲惫和紧张令我失控地尖叫起来,连鞋子都没有来得及穿就冲出宿舍,慌不择路地光脚往楼梯下跑,直到冲出宿舍楼,见到了惨淡的阳光才停下来喘气,哭。想着要赶紧逃,否则迟早会变成残疾人,甚至要死在这里。

水房里传来水声和干净的薄荷香波气味。于是我也拿着水盆去打水洗脸,这整天整夜的旅程叫我兴奋得骨头都疼起来。水房里面没有人,有一只热水龙头忘记了关,蒸汽让人心情放松。我受宠若惊地看着这个干净的没有人的水房,这才是个水房呢。

忍不住飞快地脱去所有的衣物,站到水龙头底下去冲澡,把水开得滚烫,皮肤迅速地发红了。我从未在一个像样的水房里洗过澡,印象里的东面城市,刚开始发育的小女生们被塞进一个只有几个龙头的水泥房间里面洗澡,我头上覆满了洗发水的泡沫站在一个龙头边上等着,往往是四五个人挤一个龙头,得等很久,还特别担心时间太久了水房就要关热水,就只能用冷水洗,把头发洗成缠在一起的一团。而白色的蒸汽里面是一团团白色的肉体,换衣服的地方,好不容易擦干净身体,就有另一个湿漉漉的身体蹭上来,那正是我最最厌恶肉体接触的年纪,更何况是整片湿漉漉的背或者是胸靠上来呢,鸡皮疙瘩立刻起来,但是就得去习惯。

并且也习惯把自己平坦的胸在一大片生机勃勃的正在成长着的乳房里面藏起来。有一个我所憎恶的女生,她每次洗澡总是要洗特别长的时间,她把手臂交叉着抱住肩膀,在胸口挤出一个深深的乳沟来,然后她在水龙头底下仰着脑袋冲水。虽然我很想粗暴地将她从龙头下推走,但是我又是多么害怕引起她的注意,怕她会注意到我才刚刚隆起来的胸口,我只能呆呆在站在一边,望着龙头里的水浇在她的乳沟里,再流到地上,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害怕着热水就要没有了,简直要哭出来。

往南方岁月去第一部分(2)

而现在,我光脚站在小地砖上,望着大团泡沫随着水流进了下水管道的孔隙里面,我可以在这里待很久,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整条走廊都是安静的,从某个房间里传出隐约的口琴声,透过天窗还有下午的太阳照进来,在脚底下的肥皂泡里投了一个光斑,我多久没有这样放松地洗澡了,恨不得一直洗下去。

那么干净,浑身散发着少女才有的天然脂粉气,我裹在大毛巾里面重新回到宿舍,把窗户开到最大,让这南方城市的风,这带着树叶汁水气味的风,把头发迅速地吹干。

我和忡忡到了山坡上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染头发,这是因为刚刚走出长年的禁锢,所有的人都会忍耐不住自己的狂欢情绪。而头发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的少年时代曾经被头发的事情折磨得死去活来。

在东面城市,整个初中和高中都是不许留过肩的头发的,只许用黑色的小钢丝发夹,不许烫,不许染色,不许绑辫子,不许剪刘海儿,让所有的孩子都变得丑陋起来是他们的目标。那时候我复习完功课在被子里听无线电,一只耳朵还竖着担心来查夜的人,他们没收能够没收的一切东西。而我却如此着迷于黑夜里面电波的沙沙声,有时候甚至可以听到遥远地方的歌剧。有一天我听到一篇小说,小说里面有个女孩子有一头橘红头发,而且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消失颜色,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在黑暗的被子里空睁着眼睛想象着自己有一天在人群里面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顶着一头橘红色的头发,像朵大葵花般地行走,直到死掉的那天,变成破布色。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早晨醒过来就摸到自己被铰短的厚厚的头发,耳朵下面排成一溜,都不敢往镜子里多看自己一眼,唯恐多看一眼就看到镜子里的人变成了一株丑陋的蘑菇,并且永远变不回来。

忡忡曾经买到过一种舞台用的染发剂,她买了绿色的,在课间喷在头发上玩,一发不可收拾,她给自己喷了满头的绿色,头发因而好像是新长出来的青草一样,结果被查堂的教导老师抓个正着,他一把揪住忡忡的头发将她拖到水房里去,命令她将颜色洗掉。于是后面的整堂课忡忡都歪着脑袋在水房里洗头发的颜色,很难洗,结果回到教室来的时候,她的整个衣领都被染成绿色,黑漆漆的头发像棵菜一样压在脑袋上淌水,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忡忡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就趴到课桌上去,瘦小的肩膀抽动起来。

在女孩子间曾经流传过一种留长头发的办法,就是把外层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把里层的头发留长,而去学校的时候,就将里面长的头发用橡皮筋绑住,卷起来后用胶纸贴在头皮上,藏在外层的短头发里面。这样一到假期就可以拥有安慰自己的长头发,而这长头发是多么可笑,披在肩膀上的时候像被啃坏了的植物,更不用说每次撕胶纸的时候牵扯住头皮的疼痛,往往扯下一小把头发来。可是几乎每个女生都试过,乐此不疲地留着那么一小簇难看的长头发。而叫我感到最最恐慌的是,我的头发很多,但是规定不可修剪打薄,于是终日顶着巨大的一蓬头发,在体育课上跑步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会被头发压进跑道里去。

有哪个女孩子会在十几岁的时候,像我一样担心自己是一株蘑菇或者香菇呢。

山坡上的发廊很小,光临这里的都是口袋瘪瘪的学生,忡忡走进去就冲着门口的小姐说:“我想染头发,染个绿的行么?”小姐嘿嘿地笑,笑得弯下腰去,于是我把我剩下的那句“我要染个大葵花的颜色”给吞了下去。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过发廊,还以为所有的颜色只要想得到的都可以往头发上染,就好像是调色板一样。结果我们都染了红色,虽说是红色,看起来却是咖啡色的,于是老板为了安慰我们就说:“你们走到太阳底下去看看,就变成红色了。”

“但是在大城市里,有没有绿色的可以染呢?”忡忡依然孜孜不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