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空晴朗晴朗(6)

这是三三第一次去严家宅,也是她第一次跟阿童木走在一起。她现在就只能记得这些了,就连留级生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这天之后她的整个童年都周旋在严家宅和万航渡路中间,都有阿童木的阴影围绕左右。可是,真的都是阴影么?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反倒有一些快乐的部分?她记得那天跟着阿童木跑到他那个在老虎窗阁楼里面的家,他领她到楼底下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前面,拧开龙头,让她自己把下巴上的泥洗掉。这时她才发觉流血了。虽然血已经凝固,但是一碰到水就发疯般地疼起来了。听着水龙头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她很害怕,仿佛突然意识到这次自己又闯下了非常大的祸,不禁扁扁嘴想要哭。

“不许哭。就是因为你哭他们才要欺负你。”阿童木任由水龙头里的水淌着,“你要是不把泥洗掉的话,以后泥就长在皮肤里面了,看起来像长胡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说完阿童木颇为自得地把裤子撩起来。

他的左边膝盖上面果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一些黑黑的细小沙砾嵌在皮肤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爸爸以前打我,把我一脚踢在门口的沙石堆里,膝盖上的血一直流到鞋子里面,袜子都脏了。我为了耍性子不肯洗,就露着膝盖故意在他面前瘸瘸拐拐了一个星期,稍微滚了点脓就结痂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你爸爸总是打你么?”三三注视着那个伤疤轻声问。

“嗯。现在我的脚踝到下雨天还疼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不敢打我的。”

那时三三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都会不一样了。她弯着腰就着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水斗洗下巴上面的泥,因为疼她紧紧抿起嘴巴来。在这之前她是个怪里怪气的不爱说话的女生,还剪着一个男孩子般的游泳头,没有贝壳发夹,没有卷着花边的连衣裙。老师们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去少年宫参加迎接外宾的活动时从来没有她,她只能坐在教室里面看着吴晓芸她们趾高气昂地仰着头被班主任描着口红,还用油彩在脸上涂两抹红。她们戴着崭新的红领巾,还有擦得锃亮的黑色丁字小皮鞋,脑袋上歪别一个大红色蝴蝶结。而三三的红领巾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一根腌了太久的咸菜”一样皱巴巴的。最关键的是她们可以不上下午的课,回来时每人手里还拎着一个硬杆撑着的洋泡泡和一套图画书。对,三三从来得不到这些,虽然她的成绩其实很好,她看过很多她们都没有看过的书,她的字写得好。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让她写一页毛笔字,写得好的爷爷就会用红色的毛笔在那些田字格里画上一个圈圈。但是谁在乎这些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在严家宅疯跑的傍晚,如果没有阿童木,或许三三就会像一个平常的女生一样长大,考上隔壁的市重点中学,留长头发扎起辫子,度过所有乏味的时光,就像爸爸妈妈所希望的那样。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长成一个爸爸妈妈所期望的那样的女生,可是太难了。那个傍晚她从严家宅里走出来,下巴上涂着一块难看的紫药水,伤口还是紧绷绷地疼,刚才那种巨大的快乐已经几乎找不到了。路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她听到从某个窗户里面传来大把滴水的新鲜青菜扔进油锅里去的刺啦声,米饭香扑鼻,想到阿童木和他爸爸住的阁楼里那床潮湿发霉的被子,还有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上下的楼梯,木板松动,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还有这个疯狂的下午,突然难过极了。三三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爸爸妈妈失望了。她内疚极了,狠狠地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严家宅一步的,再也不会了。

可是她发的誓就好像是放屁一样。后来她对着爸爸发过多少誓,她哭着流着鼻涕发誓,再也不跟阿童木一起鬼混了,再也不会逃课了,再也不模仿家长签名了,再也不把成绩单藏在花坛里面了,再也不跟男孩子们去荒僻的苏州河边上野了。可是她说的全部都是屁话。她还煞有介事地写下过无数份保证书,对着红领巾,对着烈士们的鲜血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撒谎。她总是边写边哭,眼泪把那些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全部都打湿了,好多地方字迹模糊,只看得到泪斑。这些她都忘了,她就好像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样健忘。她说着屁话,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2.

从那天起三三就成了阿童木的“女朋友”。当然这是留级生叫出来的。他不敢在阿童木在的时候叫,但是只要阿童木前脚走出教室,或者体育课的时候跑去体育室借球了,反正只要阿童木跑开一秒钟,他就立刻翻着白眼怪声怪气地叫起来:“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许嘉靓做阿童木的女朋友!”于是那几个跟班的男生都会尖叫跺脚,用铁皮铅笔盒敲着桌子,兴奋地吐着唾沫星子。女生们虽然都埋头继续做着作业或者聊天,但是三三分明看到吴晓芸与邢可可她们隔着几排桌子交换着揶揄的眼神,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回过头来看着三三的表情。她还能够有什么表情呢?她的脸涨得通红,简直想要藏到书包里去。可是她从来不争辩,因为她本来就害怕引人瞩目。她害怕如果她站起来跟该死的留级生争辩的话,那么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吴晓芸会打量她参差不齐的刘海。邢可可会因为她那根皱得跟咸菜一样吃早饭时还浸到牛奶的红领巾而捂着嘴偷偷笑。还有她的可笑的细骨伶仃的手臂,关节上脏脏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又穿了一条已经短得露出脚踝的裤子。不断地长高总是令她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像颗小钉子一样被自己钉在座位上面,就好像躲避老师上课点名发言一样把脑袋垂在一本小说书里面。而高潮往往就是留级生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昨天放学后他们俩在小花园后面亲嘴呢!”顿时整个教室都会炸开锅来,男生们用手拍打着嘴巴发出古怪的声音,女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彼此窃窃私语。直到上课铃声打响或者阿童木突然走进教室,留级生才重新像摊烂泥一样瘫回他那个垃圾桶一样的课桌前面,横斜在一把瘸腿椅子上,从铅笔盒里面拿起一根别针重新开始挑牙齿。三三恨他。她简直希望他死掉。

“男生们都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欺负你。”阿童木有一天这样跟三三说。

当然三三不可能相信他的屁话。那时候每个暑假有线电视台都会每天连放两集香港电视连续剧,爸爸也会在周末带两盘从单位里租回来的录像带。男生们都崇拜穿黑色风衣很会玩牌的周润发,而三三则喜欢那个力士香皂广告里面的张曼玉。那年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挂的就是张曼玉的挂历。她穿着黑色小礼服,嘴唇微张。能够有她一根小指头的美丽就好啦。三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张曼玉的。漂亮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形容词。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小妞,那些烂事她从来都没有跟阿童木讲过。留级生简直就是一只猪猡,当她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只敢靠墙走。有几次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是远远地掉头就跑,做了亏心事似的。她压根看不起他,巴不得他有一天把别针吞进肚子里死掉。

上一篇:荒芜城(出书版 ) 下一篇: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