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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58)

那天放学铃声打响时,三三随着那些把课桌翻得砰砰响的同学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推推搡搡的人真多,操场上面排练着运动会开幕式的低年级学生刚刚散场。她背着书包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看起来跟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并无两样。学校的广播台播放完《运动员进行曲》以后突然放起一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非常流行过的《眼泪》来。她买过那盒磁带,会唱里面几乎所有的歌曲,所以就跟着高音喇叭里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的歌曲低声哼唱起来:“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她永远不会改变。许多梦想总编织太美,跟着迎接幻灭。”没有人知道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计划。她照旧在本子里抄写了当天要完成的习题,她还在课间休息时顺口背了两页英文单词。没有人知道她就要逃走。抱歉这次她又要逃走,她一无是处除了跑得那么快,她依然是那个就算穿着搭襻凉鞋也依然跑得飞快的女生。她只能跑得远远的,跑到记忆够不着的角落里去,哪怕是费尽最后的那点力气也没有关系。她伪装得真好,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内心,没有人看得到她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但是三三没有在校门口看到阿童木的身影。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哪怕是挤在人堆里她都能把他给认出来。他那副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跟他作对都跟他格格不入的样子,没有人能够混淆,所以他不在,他没有来,他没有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站在学校门口把三三拽上那辆破自行车。她想他会来的,因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亲人和骨肉相连的记忆,所以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固执地站在门房间里注视着外面纷闹的马路,眼神像个男孩子般坚定又执著。肩膀酸了就把书包拿到手里抱着,再后来把书包放在地上,再后来蹲下来,再后来靠着书包坐在墙壁的角落里面玩弄着鞋带。再后来,再后来天就黑了。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都纷纷把自行车铃按得丁零作响地从她身边擦过去,围墙外面那些巨大的残破的霓虹灯招牌又刺啦刺啦地亮起来。那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俩的黄昏的疯狂时光结束了,她该背着书包从严家宅阁楼狭小的楼梯上爬下来,趁着爸妈下班前狂奔回家去,就算“魂斗罗”只打到一半始终不能把最后的大老板打死也没有办法了。他们俩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三三迷惘地望着亮起了路灯的马路,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多像是撒下来的巧克力糖屑呢。她要站起来时被屁股后面的硬物碰疼了骨头,一摸,是阿童木送给她防身的硬塑料柄小刀。虽然她连苹果都不会削但还是随身带着它了。她原本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要跟他逃走。这一天她用力看周围那些人和那些景象,她用力记住这个上海是因为她觉得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了。她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空落落的,那种对未来下定决心又无从着手的失落。但是阿童木再没有出现,其实她从放学时走出校门的那刻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等待就是因为不甘心,就是因为心里还揣着该死的微弱的希望。希望真的要害死了她。三三站起来,腿都麻了,独自一个人沿着小马路走出去。空气里充满了栀子花和女贞树芬芳的气味,从高楼的间隙里吹过来巨大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她抱着只书包,疲惫地拖着两条沉重的乱辫子。不是说爱我么?不是说不会做任何事情不会说任何话来伤害我么?这是怎么了?力气用完了么?

不是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么!

回家的路上,三三经过弄堂口拐角处的一家非常小的理发店,便走进去,大概只是想要拖延回家的时间。她真不想回家,哪怕知道这个时候爸爸跟妈妈大概就快要急疯了。她就是不想回家,她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女孩。这家理发店真小,只有两面镜子,旁边堆放着各种梳子,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着中央台的国际新闻。她对坐在镜子旁边那个懒洋洋的正在吃晚饭的理发师说:“我要把头发剪短。”理发师上下打量着她。

“到耳朵上面一点。”她对着镜子继续胡乱用手比画着。

“想清楚要剪了?留头发很辛苦的。你留了好多年了吧,干吗要剪掉呢?”

“要高考了,没有时间整理头发。”她随口编着谎却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噢,名牌中学的,要考名牌大学噢。”他瞄了眼她忘记摘下来的校徽然后说。

那真是她剪得最难看的头发。这蹩脚的理发师叫她想起万航渡路家门口那个在梧桐树下摆摊的老头,沾过水的剪刀蹭到额头的时候总是觉得冰冰凉,而她的头发比小的时候更倔强,固执地鬈曲着蓬松着甚至打着结,哪怕早晨起来沾着水狠狠地梳,梳得那把坚固的钢丝木梳上全部都是被扯下来的发丝也不会服帖。她以为这些年过去以后自己多少会比以前好看一点,但是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短发的垂头丧气的女孩才发现,一点都没有变好看。她看起来就像是那个剪着游泳头并且默默哭泣的小姑娘。她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后面那些头发茬,还是那么难看,而且胸部平坦,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十二岁小男孩。根本没有改变,而且为此她不得不把早晨从爸爸口袋里偷出来的两百块钱用掉了五块。本来她可以把那两张一百块放回去的,现在却捏着一把破烂的肮脏的纸币。她总是在反复做着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就算是给她机会从头来过也一定会重蹈覆辙。背起书包的时候,她随手习惯性地想把头发从书包带子底下拉出来,但又空落落地把手收了回去。她像个瘦麻秆般的男孩一样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起清晨时跟阿童木的拥抱,突然感到皮肤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怎么就这么想要再跟他拥抱,想到不能忍耐,想要跟他一起奔跑?她现在的模样跟他在一起就好像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奔跑。

回家后爸爸妈妈看着她的头发都不敢来跟她说话,而她就默默地捧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看无聊的电视连续剧,声音关得很轻,只有屏幕的荧光映在她的脸上闪闪烁烁。有多久没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连续剧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书桌前背历史书和做数学题,就连历史书注释栏里面的小字她都已经能够背出来了,那些数学题更是反反复复做了无数遍。她的脑子好像已经被训练成条件反射的机器。现在真不想再做那些事情了,真希望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真希望跳过那些必须的步骤,跳过这难熬的青春期直接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无所谓是怎么样的大人,可以摆脱这一切就好。累坏了,真想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地连续几天几夜地看电视,真想忘记所有的难过。可是就连阿童木都抛弃了她,从此她一个人被困在那个哪怕大声呼叫也没有人听得到的角落里。她已经腾空而起过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是被重重砸在了地面上,摔得满身乌青爬都爬不起来。如果阿童木在的话,就一定会跑过来摸摸她的头发说:“笨蛋,快点爬起来,你们女生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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