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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50)

阿童木分给她一根烟,他们俩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她在运动衫外面套着校服,脖子里面还围着根薄绒线围巾,想都没有想就接过了烟。

“你不该抽这个,但是我想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需要安静地想些事情的话,就得要这个。”阿童木说着。

三三不知道他会安静地想些什么事情,毕竟他们俩中间隔着那些凭空跳过的日子。这些日子都是秘密,是她根本无法了解也不想了解的,就好像她总是避免看阿童木噌的一声点燃火苗。她靠近着他,含着烟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然后她吸了一口,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开始拼命地咳嗽,却感到从额头升腾起来的晕眩感。留级生害怕了,她回想起刚才那些迷糊的瞬间,在她举起可乐瓶子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他害怕的眼神。就让他们都闻风丧胆吧,她笑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浓密的烟雾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重新变得轻盈起来。抽烟根本不是爸爸妈妈所威胁的那么肮脏那么堕落。迷迷糊糊的她多么想念那些放肆奔跑的时光,从弄堂口小面馆下水管道口漂浮出来的青菜叶子,夏天整个严家宅的屋顶上都布满的宝石花,火红的瓦片云。真该死,真该死,她竟然晕头转向地想起了这些。

喂,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的。

8.

那一定是段非常久的时光。三三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远。仿佛突然间她就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重点中学的高三女生,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低年级的女同学对着她指指点点,中午她独自端着饭碗站在食堂里的时候男生们会朝她吹口哨。如果海伦知道这些的话一定会兴奋得尖叫起来。但是那时候她根本没有看过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喜欢的香港电影是《甜蜜蜜》。每次看到曾志伟在背后文的那个米老鼠都会掉眼泪。她不知不觉地变成那个引人瞩目的高年级女生。天晓得,她其实自卑得要命。小时候在体育课上看那些高年级女生,觉得她们把运动裤挽到膝盖长头发蓬松地扎在脑袋后面的样子好看极了,而直到她现在终于长到她们的年纪,却依然梳着死板的麻花辫,瘦成稻草秆,就好像是个十二岁的没有发育起来的男孩子。所以她害怕那些肆无忌惮的好奇的戳在背脊上的目光。他们不明白么?虽然她的下巴上缝了两针还贴着块肮脏的白色纱布,她的妈妈还在晚上的医院急诊室里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个巴掌,但她根本不是电影或者小说里的那种阿飞女。只是这段时光是多么奇特。她记得当时那个音乐教室改的教室在五楼,是学校最高的楼层。春天的时候,教室外的整条走廊里就已经挂满了全国各地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用小夹子夹在窗户上挂起来的钢丝上,每天下课时都有人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惊蛰那天突然下起第一场春雨,值日生临走的时候忘记关拢走廊的窗户,结果第二天早晨到学校时那些纸片都被吹落在地板上,被漏进来的雨水弄湿后又被急匆匆赶早自习的学生踩得一塌糊涂。

她请假去医院里拆线的下午,看到学校门口的海报栏里面突然贴出第一份大学提前录取名单来,而排在倒数第二个的就是九号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潦草地写着公安高等专科学校。九号是什么时候决定去做个警察的呢?三三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想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她愣在海报栏前面才知道原来别人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高三毕业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三三挤在人流里从南京路步行街走到外滩看灯。她隔着马路看到,穿着制服排成排站立着的站岗警察队伍里正有九号的面孔。他的目光无目的地注视着前方,戴着帽子显得嘴角的线条更加坚硬。后来天空里下起蒙蒙的小雨,他却依然跟那些穿着同样衣服的人手挽着手站着,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眨眼睛似的。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都知道将来是什么,哪怕他们看到的将来很无聊,是打着马赛克的,是蒙着雾气的,但是至少他们都在向前走,很快就都会忘记那些少年时代无措轻狂的事情,疯狂的爱恋和受到的伤害。如果能够像他们这样真好。那段时光里别人都在废寝忘食地做着高考的噩梦,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害怕考试,她从来没有真的害怕过考试,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离那个传送带越来越远了。每个人都应该被摆上那个传送带,但是无论她怎么挣扎和努力她都无法再靠近它。在等待着下巴上的伤口愈合可以去医院拆线的日子里,她竟然疯狂地想念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那狂欢般的每分每秒都那么不真实,都好像是假的,是她幻想出来的。

拆线没有想象中的疼,比起缝针的时候要好很多。那天其实是三三的生日,但是她根本不记得之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或者她是不是真的过过生日。上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吧。她的脖子里挂着块外婆送的用红色丝线绑着的玉,后来跟表弟表妹们在弄堂里面追逐打闹的时候摔了一交把那块刚刚挂上去的玉给砸成了两半。没有人知道后来她脖子里面挂着的一直是爸爸到南京出差从雨花台买回来的一块钱抓一大把的鹅卵石。那块碎玉她用手绢包着藏在抽屉里面。她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就会倒霉。最后,直到那根红丝线变得很脏,直到爸爸妈妈都忘记了她脖子里面的玉,都没有人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这把刀你放着,当然最好你永远都用不到。”阿童木给三三的生日礼物是把暗红色塑料柄的弹簧小刀,正好可以放进校服口袋里面。

“我不会用到的。”

“你最好这几天都随身带着。我不能每天来找你,但是你自己要小心。回家如果晚了骑车能骑多快就骑多快。”

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虽然那天他们俩跑得快让留级生没有得逞的机会,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本来三三已经准备好反悔了,她已经反悔再次跟阿童木混在了一起,她已经做好准备逃回去做那个假模假式的被他嘲笑的优等生,并且做最后一次努力换回爸爸的爱和妈妈的信任,可是下巴上伤口缝的线拆掉以后一切就又失去了控制。她身体里那指甲盖大小的骄傲就好像被培养在潮湿地带的蘑菇一样秘密又焦急地滋长着,而现在她抚摩着手里那把小刀,感到那些勇气就好像夏天时急速穿过高楼间隙的云朵般聚集着浓重的水汽覆盖在了她身上。她不会用刀,所幸后来她也并没有真的使用过这把刀。这把刀跟阿童木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水果味橡皮香水圆珠笔和玻璃弹珠放在一起,好像压根就生来不是件凶器而是件玩具。

可是当时那真的是惶惶不安的两个星期。阿童木斜挎的牛仔布包里每天都铁定会塞半块砖头和那根一头磨尖了的水管。他骑车骑得飞快,叫人觉得就算他能够躲得过留级生和他那群混蛋哥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会被溺死在这熙熙攘攘毫不留情的马路里面。直到有一天,他那根水管终于在颠簸中完全磨破了他的破书包,连同那块砖头一起掉在了空荡荡又没有回声的马路上,而他过分专心地骑车,趁着绿灯灭掉前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背后的衬衫紧紧地贴牢背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只扯开拉链又破了口子的烂书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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