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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48)

 她在自己家楼下的车棚里面锁车,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嘿,干吗总是要躲我?你知道你躲不了我的。”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童木她住在哪里,她一直都保有自己的秘密,就好像他也有他的秘密。可是现在他越过了那条线。在小学里,每当她的胳膊越过桌子上那条三八线时,她那个讨厌的同桌都毫不留情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肘,而每次她都会奋力反击。最后两个人就互相用指甲掐着对方的胳膊直到一个人先支撑不住低声告饶,但她从来就不是告饶的那个人,尽管她的手臂上也留着一长串被掐出来的乌青块。所以,现在她愤怒地盯着阿童木。他逆着路灯照过来的光站着,只剩下一个被勾勒出来的轮廓。她只想冲上去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再次打乱她的生活?凭什么他如此自以为是好像世界就是他的,他可以随随便便地进出?他会害怕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么?她真的想要刺穿他最柔软的地方,如果他有的话。可是她恨他,她恨他看起来如此镇定,五毒不侵刀枪不入。

“你还真是声名远扬。”她想要恶狠狠地讽刺他却根本找不到适合的词。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拽着她的胳膊走出车棚。

三三非常害怕在这里碰到刚下班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已经认不出阿童木来了,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个男生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查看她的日记本翻看她书包里面任何一张没有来得及撕掉的小纸片就是为了提防有一个男生把她带走。所以她低着头,沿着墙角那些树木的阴影走,跟阿童木靠得非常近。他们走到路口的烟纸店,阿童木给自己买了一瓶青岛啤酒,递给三三小瓶的可乐,剩下的零钱就买了包软壳的牡丹牌香烟塞在口袋里面。他用一个很古惑仔的姿势斜靠在旁边的泡桐树上。快要接近四月了,这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树木正打算要怒放出芬芳的花朵来。三三没有戴眼镜,所以她并不能看清楚阿童木的表情,只是反复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现在她平静了下来,望着马路上那些闪闪灭灭的霓虹灯突然就觉得要累死了,再也不想做试卷,再也不想看着那些糟糕的分数对自己失望透顶。考上大学真的会有改变么?如果他们是骗人的呢?为什么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就好像被困在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透不过气来?

“做我的女朋友。”阿童木的眼睛很亮,他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赚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说话给你听。我们会在一起的。如果我有了钱就买很多小说书给你看,如果有更多的钱就用来给你开书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继续念你的大学,我也会去念夜校的。我们以后可以结婚。我向你保证,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三三不吱声地听他说完这些。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跟她憧憬未来,说着我们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我们的床单是什么花色的我们要养条很大的狗陪小孩子一起玩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迷惑人的甜言蜜语。现在想起来她或许都会后悔,为什么不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女生般去相信这些甜言蜜语,像海伦一样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别人都有爱,可是她没有,她只有个半吊子的愚蠢透顶的青春期,而一旦这时光错过她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那些大人们他们都不这样说话,因为他们都小心翼翼害怕扔给对方太大的包袱。这是真的,所以后来三三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甜蜜的恋爱。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听完这些话,用力咬着吸管把可乐瓶吸得见了底,说:“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俩在一起根本就是完蛋,我不想跟着你完蛋。”

“我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真的伤害你的话。”阿童木几乎要跳起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喷着火。

有那么一瞬间,三三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就要挥到她的脸上来了,但是她却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眨了下眼睛。

 “你可以说出什么来?”

“你想听么?你想听我再把那件事情讲一遍么?你忘记了么?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提林越远的名字?我知道你想要问我,就好像我也想要问你,但是我们俩都不再说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可以一直恨我是个凶手,如果这样你能够好过一点,但是你真的好过了么?”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久她没有再听到林越远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念出来。真的隔太久了,久得就好像她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从来都没有那个叫林越远的小男孩曾经跟她在自然常识课上偷偷地讲话,带着从她儿童乐园的墙壁上跳下去。可是现在阿童木说出了他的名字,就好像是牵着她的手再次走进那团湿漉漉白晃晃的迷雾中。所有的人都向她隐瞒那段时光,尽管她曾经努力地回忆,但是那些被过分的想象力杜撰和修饰过的回忆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想要把耳朵死死地捂起来。这万恶的四月天气里吹着微凉的风,她恨即将到来的夏天,她希望时间永远停顿在那些雾蒙蒙的冬天或者干脆跳过该死的夏天直到蔷薇花糜烂的秋天里去。她不能想起十二岁的夏天来,头痛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脑袋里面用她脆弱的神经跳着橡皮筋,还有个童稚的声音在喊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像小时候谎言被揭穿时那样喉咙发干,挤不出一个字来,就想要立刻回家去,再也不要看到阿童木。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她遇见的人不是林越远,为什么她始终见不到林越远长大成人的模样?时光啊,真残酷得要命。等记忆再模糊一些,她悲哀地想,哪怕走在路上与林越远擦肩而过,她也没有办法认出他来了。

三三拎起书包来想要逃走,突然看到面前的小马路上被一字排开的五六个人影挡住。她气得简直要哆嗦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阿童木喊:“把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叫走,别再来找我。”可是路灯被砸暗了,她没有看到阿童木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变了。

“笨蛋,快跑!”他朝着她喊,在哀求,好像她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拖油瓶。

“你们俩,这么多年了竟然还鬼混在一起。”留级生就好像是突然间从马路边蹦出来的。

比起那个他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此消失不见的夏天来,长大了的他显得更加愚蠢和洋洋得意。他新烫过的长头发上散发着一股劣质定型水的浓烈气味,显然他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刚入行的小模特应该有的模样,但是却着实在让人恶心。他张口说话的时候露出那颗被阿童木打落后来装上的灰色假门牙。这颗牙齿现在看起来尤其细小,好像一块嵌在嘴里的硬石粒般叫三三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走到阿童木的面前,穿着条紧绷绷的利维斯牌牛仔裤,屁股后面插着把刀,所以口袋鼓出来好大一块。三三想那应该是一把弹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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