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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42)

“海伦不在家。”海伦爸爸开的房门,平时他总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里。

三三慌张地从书包里翻找那张成绩单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然后就是穿着灰色棉睡衣的海伦蓬着头发从走廊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她爸爸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她瘦小的身体拼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开就可以挣脱所有的不开心。但是她爸爸死死地用手撑住门框,镇定又冷淡地说:“快点回自己房间里去,不要在你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三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低着头茫然地在书包里面翻找那张成绩单。她从来没有见过海伦这样剧烈伤心的样子,所以害怕得只想逃走算数。

“我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求求你了。”海伦扶住爸爸的胳膊拼命地抹眼泪,而那些心碎的眼泪就好像雨点一样不断砸下来,“许嘉靓,你跟我爸爸说,我跟小五根本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

她死死地抓住三三的胳膊,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般几乎要跪倒在地板上:“他不能关我的,他没有权力关我的。许嘉靓你跟他说啊!”海伦软弱地喃喃说着。

三三害怕看到别的女生哭,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只会被她们的悲伤感染得自己也要掉出眼泪来。她真想也同海伦一样跪倒在地上求她爸爸放她出去,但是这对大人来说根本就是没有用的。

海伦那天跟送她回家的小五在家门口的梧桐树底下接吻,结果被正要坐飞机去出差的爸爸撞见。她的爸爸是个狠角色,那时候有隔壁班级的男生每天都骑着自行车跟踪海伦回家,她爸爸就在他必经的十字路口等他经过的时候把他从自行车上揪下来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后来那个男生在学校里只要看到海伦就立刻逃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是这次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小五一眼,直接拽着她的胳膊把完全吓呆了的海伦关进屋子里。

“你知道那个男孩是个什么货色么?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里混出来的,一看就知道他以后只能呆在什么样的地方。你以后是要去美国的啊!我都已经跟你阿姨和姨婆讲好了,他们都已经在给你联系芝加哥的学校了。你在这种时候不要给我出什么差错。电视里这种事情我看多了,都是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昏头昏脑!”

不准去学校上课不准出门不准接电话不准打电话不准跟任何人联系,没收了刚刚买给她的手机,海伦爸爸甚至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呆在家里看着她。他们父女俩面对面每天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却根本不说一句话。当三三知道这些的时候海伦已经在芝加哥开始念大学。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海伦在信里面说下雪的时候整条马路上的汽车都被雪埋了。

 “我不会去美国的。你干吗要让我恨你?我恨你。”那是三三从海伦家里走出来时听到她对着她爸爸吼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刺耳。而从门廊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又是一股扑鼻的薄荷牙膏气味。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停了以后,空气变得又冷又干燥。三三书包里面那张海伦的成绩单还没有被送出去。上面的成绩真好,好到足以考进任何一所重点大学里最好的专业。她站在门廊前握着那张成绩单发呆,为什么如此这般他们还不感到满足呢?就好像跳高的时候那根总是不断上升的竹竿,就算她们再努力也总有一个刻度会让竹竿狠狠地砸在脚踝上,而她们会重重地跌倒在海棉垫子上。她们哭泣和反抗都没有用,她们总是会伤心,因为她们都在渐渐地长大成人。长大成人,这是多么地不可原谅。这就是大人。大人们就好像是一个联盟,在某些时刻他们都表现得如此一致地残忍。他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们。可是这真可笑,他们根本无从知晓那些强加于她们头上的伤害,他们的保护总是脆弱得一折就断。二十五岁的时候,当三三第一次在电话里面跟爸爸说起男朋友的事情时,爸爸在电话那头用很犹豫又低沉的声音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欺负你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要他好看的。”她听完这句话就紧紧握着电话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说这些都太迟了,那些伤害他从来都不曾知晓。她不愿意让他难过让他失望让他六神无主,可是他现在才说这些真的太迟了。

第二天就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三三总还记得这二〇〇〇年初的冬天,世界没有在一九九九年消失的时候一同毁灭掉。她还是不可阻挡地在灰蒙蒙孤零零的高架桥上不知不觉地长大,戴着绒线手套穿着渗水的旧运动鞋。这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慢得好像是吸饱水的海绵般壅塞,而这以后的日子则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辆失控的火车,胡乱盲目地飞速向前只听得到轮盘和链条发出的喀嚓声。当三三在寒假的第一天沿着苏州河堤拼命踩着脚踏车试图在那些破落的游戏机房里找到小五的身影时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海伦了。海伦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退学去了美国,在所有的老师和同学看来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没有出现在毕业纪念手册上。很久以后,有一年圣诞节三三在家里接到过一个用投币电话打的长途,海伦的声音隔得那么远而且因为线路的问题每句话总要延迟一秒钟。那天她的运动鞋在大学的健身房里面被人偷了,她光着脚跑出来打用公用电话找人开车来接她。那天芝加哥刚刚下过大雪,她光脚跑过很长一段铺满雪的道路。

“我该打电话给我阿姨叫她来接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拨了你的电话号码。你的电话号码那么久没有拨过却根本不会忘记,看着键盘就顺手能够按出来。”她们俩说了会不着边际的话,就好像那些时光从未被割断过,还只是寻常的放学后习惯性地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零食时打的那些让妈妈们为了电话费而大呼小叫的电话,直到海伦在那头匆忙地说,“我的卡里还剩最后一分钟的钱了。你后来看见过小五么?”

三三说没有,但是那边很快就断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延迟了海伦有没有听到。再后来世界突然进入了网络时代,她们俩曾经互相加过MSN,但是却从未在网上真的说过话。她发来过一张在通往科罗拉多公路上的照片,穿着灰色的背心和牛仔裤,被晒得漆黑而且竟然变胖了。海伦曾经是个多么怕晒太阳的女生啊!她的鼻子尖上有颗痣,她做医生的妈妈一直跟她说如果晒太阳太多的话这颗痣会因为吸收了紫外线而不断变大。海伦以前白得就好像一张纸,就连春游的时候都固执地撑着阳伞。

这一切都让三三觉得整段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那些人其实根本就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那些人都跟她无关,那些人都匆匆地走过去了。她总是会在冬天阴雨连绵的沉寂季节里想起他们来,穿紫色运动短裤的九号和海伦。海伦就隔着走廊坐在她的右前方,上课的时候把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的脚搁在椅子的铁杠上慢慢摆动着。中学的七年仿佛用了特别特别长的时间,她好像也有过根本不寂寞的日子,但是这些真的都是梦。等到那年寒假过去后她再次坐在冷冰冰的教室里面时,外面起着大雾,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都走光了。他们根本没有耐心陪着她看到结局,而她再次变得像十二岁的夏天时一样一无所有,依旧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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