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空晴朗晴朗(35)

为什么你真的可以忘记我?

第二天她在走廊里面看到九号,但是她紧紧扯着海伦的衣角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眼神擦过他的身边越向走廊尽头一扇望得见排球场的窗户。

她知道自己很蠢,因为她竟然还在相信着她十二岁时就相信的事情:如果她把林越远都丢失了那么她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念不念重点中学,有没有漂亮裙子穿或者有没有男生喜欢都显得不重要了,就好像她在十二岁之前的那些夏天里没有能够学会游泳,以后就真的永远是个下了水便会恐惧地扒紧游泳池边瓷砖的胆小鬼。为什么总是突然之间被恐惧深深地抓住?眼前发黑,无法动弹,好像完全被水淹过头顶般手脚发麻,但是拼命地咳嗽却只能够吐出两口唾沫而已?有几次,她在学校上楼梯的时候几乎要晕厥过去。医务室的老师说:“你们这些女生就是只知道要瘦,来月经的时候一缺血当然就支持不住。”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身体孱弱的女生,只是她没有办法像个普通女孩那么放心大胆地去爱。她迷惘透了,而身体里失去了勇气。她永远都是个残疾的女孩。

“喂,那盒磁带你听了么?”九号在她身后大声问,而三三逃一般地拐进了厕所里面。

“你是我见过的最薄情的人。哪个男生喜欢你的话一定死得很惨。”海伦在厕所的隔间里笑嘻嘻地说。

三三只是默不做声地蹲着盯着门上用铅笔和圆珠笔乱画的涂鸦。她想他们都根本不会理解她。她的感情充裕,就好像那些在夏天长得烂熟的宝石花般汁水饱满,只是他们都看不到。

这就是她的中学时代,但也并非真的完全是一场噩梦。因为学校的扩招,所以他们的教室是一间旧的音乐阶梯教室改的。五楼,铺着磨光的细木条地板,黑板也是旧的绿色磁性黑板,上面依然残留着颜色没有完全褪干净的白色五线谱。淡绿油漆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音乐家的印刷品肖像,正对着三三座位旁边的是脸色苍白而瘦削的肖邦。教室的后面有很大一片空地,堆着些过去音乐教室里的杂物,常常可以翻出破了面的铜鼓、断掉的鼓槌和过去合唱队演出时才穿的演出服来。那些红色绸面的东西混杂着蜘蛛网和灰尘挤在破烂的纸板箱里。后来她曾经看到过一部上海中学生的纪录片,清晨的操场上那些穿着深色校服完全没有睡饱的孩子们挤作一团,敷衍地晃动着细细的胳膊和腿,看起来都很难看,而刺耳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的不知道第几套广播体操音乐敲打着耳膜。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因为并不是所有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蠢蛋加书呆子。在他们学校有一个非常旧的天文台,他们的学校是全上海最早拥有天文台的学校。其实根本已经看不到什么星星和月亮,但是几年前的物理课上,老师确实带着他们到这里来看过那个天文望远镜。三三站上去的时候看到很遥远的屋顶上几片橘红色的瓦片和两根快要腐烂的芦荟,都是倒过来的。后来这个天文台就渐渐被老师们遗忘了,有高年级的男同学把用钳子把锁门的铁链条弄断了,以后每天中午就偷偷跑到那里去抽烟,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对过人家家里的电视机里正在放什么节目,而那时候中学男生中流行的烟还是“良友”和“希尔顿”。学校的后门有个开在人家天井里的游戏机房,外面搭着棚,有一棵总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斜刺过那个顶棚,一半的叶子都耷拉在几台游戏机上。教导主任闲来无事或者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跑到那里去抓自己的学生。只要老板娘一报信,那些连书包都来不及拉上的男生就纷纷抱头鼠窜。虽然学校里面禁止烫头发,但是女生还是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头发弄鬈,秘密就是晚上扎着辫子睡觉,到了早晨把辫子散开以后抹点妈妈的定型水,头发就会变成大波浪。那时候高年级的女生都流行把刘海用发筒吹得高高的,在拖到大腿的彩色绒线衫外面套短夹克,黑色弹力紧身裤外面穿厚的彩色袜子和运动鞋。每到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就会站上一排隔壁职校和中专的男生,有几个长头发遮住眼睛的非常像电影里那些坏痞子。女学生们经过他们面前时虽然都低眉顺眼地快步离开,但是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他们两眼。大胆如海伦的就会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高腰毛衣在他们的口哨中骄傲地走过去,还要拉着满面通红的三三指着其中最帅的那个骑小摩托的家伙问:“你说他会不会真的砍人的呀?要是真的会砍人,那简直就太浪漫了。”而三三呢,她只是这所学校里最默默无闻的女生,上课的时候戴着副塑料框眼镜,下课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到老师办公室去交作业,既不是班干部也没有参加舞蹈队或者田径队。那时候全校最红的女生都是舞蹈队或田径队的,因为舞蹈队的女生在每年艺术节的时候都有一个穿紧身衣跳韵律操的保留节目,而田径队的女生放学后常常束着长辫子,穿着短裤在操场上训练。几乎没有人会真的注意三三。她坐在倒数第二排,被老师提问的时候总是可以蒙混过关,成绩不好不坏,是语文课代表,偶尔会被叫到讲台上面去结结巴巴地朗读课文。没有人知道她在小学里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女生,哪怕是在她毕业几年后,从小学校长到门卫老头都依然记得这个家住在学校隔壁,经常跟阿童木一起被关禁闭的女孩。

不要让他们发现,不要让他们戳穿自己。

十四岁那年,她退出少年先锋队。站在烈士陵园里听着高音喇叭播放的《少年先锋队队歌》时,她突然想起那根曾经勒在留级生脖子上的红领巾,然后红领巾从脖子上被摘下来。刺耳的喇叭里有人在朗诵着赞美诗,三三却只感到这最后的凶器已经被交了出去。所有与过去有关联的证据和记忆都已经被销毁,可是为什么觉得那么软弱和无力?好像他们都已经被宣布向长大成人更近了一步,而她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却被宣判了死刑。那些东西随着与阿童木有关的记忆一起死掉了。

可是这些都不能告诉九号,因为她发过誓,因为她发过誓的。

九号很快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海伦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刺激你。他们男生都是些烂人。”

但是三三觉得,至少九号并不像海伦说得那么糟糕。她没有告诉海伦在此之前九号偷偷在她的课桌里面塞过一整套旧的《上下五千年》和一张电影《情书》的盗版VCD碟片。那个学期他们将近分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三三打算选历史继续念下去,而《情书》是因为三三写在校报上的一块豆腐干文章里提到过想要找这个电影来看。那时候还没有DVD,像这样冷门的电影非常难找,不知道九号是从什么地方帮她找来的。她不敢问,默默地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书包里面,而在走廊里遇见他的时候却变本加厉地冷着张巴掌大的脸扭头就跑,好像对他的嫌恶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她摸透他的行动路线,碰到星期二和星期四排球队训练的时候她就绝对不往排球场走。中午吃饭时她在教室里面磨蹭着,直到看到他已经从食堂打完了饭,端着搪瓷饭碗穿过开满迎春花的小花园走回教室,然后又拖沓着步子拿着一把调羹在水斗边冲洗完毕后,三三才赶忙跑到食堂去打一碗已经冷掉的罗宋汤。她不愿意跟海伦说起这些,关于九号的事情她几乎是守口如瓶。这些都是她的秘密。可是她的秘密越来越多,好像那些因为做数学题和听无线电广播缺觉而造成的黑眼圈里储藏着的,全都是她那些该死的秘密。

上一篇:荒芜城(出书版 ) 下一篇: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