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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29)

 “我走不动了,不能再走了。”三三总是突然被巨大的沮丧感笼罩。

“你们女生真他妈的没用。”阿童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本来想要反唇相讥,但是此刻蹲在肮脏阴暗的桥墩底下,苔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那些湿漉漉的泥石滩上,她没有力气并且感到晕眩,蹩脚的凉鞋把右脚的小脚趾磨出个血泡来。阿童木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起了瞌睡,林越远把臭烘烘的跑鞋脱了扔在旁边,光脚在滚烫的石头上跨来跨去。她恍惚着几乎被一股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暖流所冲垮。那股暖流没有漏掉脚趾,没有漏掉眼睛,没有漏掉头发梢。你喜欢林越远吗?你喜欢林越远不是么?傻瓜都知道你喜欢林越远,就连阿童木都看穿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还要假装不在乎?为什么不对着他笑?为什么像个愚蠢的胆小鬼那样没用?她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在超快速地运转。她盲目地抓紧自己的裙摆,感到天旋地转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些句子翻来覆去地在舌头底下打滚。她可以说:你要不要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们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么?你会打电话给我么?她无意识地抚摩着自己断掉过的细小脚踝,把那里一小块骨头捏得咔咔作响。她感到自己在涨潮,而潮水蔓延到了鼻子底下,她得努力扇动鼻翼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嘿,你敢跳下去吗?”阿童木突然跳起来对着林越远说。

而这时候对于三三来说那个临界点已经过去了,就好像去年夏天她跟阿童木打赌可以从游泳池那个三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结果穿着小背心平脚裤颤颤巍巍地站在跳台上面,耳朵却好像突然失聪一样听不到底下的声音了。她压根不会游泳,只能不停地咽着唾沫。结果身后两个不耐烦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说:“不跳下去还挡在这里干吗?三八。”于是所有的勇气都突然烟消云散,甚至都恍惚得记不得怎么会站在了跳台上,只能够面红耳赤灰溜溜地从跳台的台阶上爬下来,结果还光脚在湿滑的瓷砖上跌了一交,屁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游泳池边上那些小混混都吹着口哨哄笑起来。她就是那个从跳台上丢尽脸爬下来的没用的女生,现在这个该死的稍纵即逝的临界点又过去了,刚才那些话都被死命地吞进喉咙里面。她有点哽咽,丧失了所有瞬间积聚起来的勇气。太阳已经向西斜去,渐渐把他们俩立在石头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旁边工厂里高耸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白烟来。她想,没有了,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不要幻想他会喜欢你。全世界的女生都会喜欢他,他根本就用不着来喜欢你。她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但是好像怎么样的疼痛也没有办法把突如其来的悲伤赶走了,因为在毕业考试最后一门英文考完,监考老师把试卷从她手里收走的时候,她真的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那点点喜欢和那点点希望统统都交出去了。没有了。

“你敢不敢跳下去?”阿童木挑衅地朝林越远比画着小手指。

“你跳我就跳。”林越远大声说,然后他扭过头来朗朗笑着看了三三一眼。

还没等三三反应过来,阿童木已经把破跑鞋脱下来扔到了她面前,林越远也迅速地把汗衫剥了挂在旁边生了锈的铁架子上。两个男孩子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并没有开始发育的身体精瘦精瘦的,好像两只脱笼而出的小兽。他们朝着高处的堤坝飞奔而去,此起彼伏地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以后还曾经这样快乐过么?以后还曾经这样不要命地奔跑和尖叫过么?而当时三三她简直憎恨这样的瞬间,她憎恨他们互相争斗,她害怕他们会死掉,她害怕他们从烟囱上摔下来然后脖子就这么喀嚓一声断掉了,她也害怕他们被水淹死。谁知道这河里有什么,谁知道这柏油一样粘稠的苏州河水底下藏着多少死人和动物尸体?那成片成片诡异的水葫芦都好像浸泡在毒药里面一样。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懂得害怕?为什么总是只有她那么担忧,杞人忧天,害怕他们死掉,害怕孤独?这种玩疯过头的走钢丝的滋味叫她害怕极了,而每每她独自一个人被丢在那里的时候肚子总是不可名状地疼起来,而那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海盗船从最高点掉下来的瞬间,心脏都是失重的,想要尖叫喉咙却被巨大的风堵住了,空张着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想要拔腿逃离这犯罪现场,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跳进这水怪出没的地方。而林越远爬上堤坝的高处,跳起来向她挥手。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裤衩。阿童木的松紧带松了,他嬉皮笑脸不停地往上提裤子,也紧跟着他胡乱挥着手。他们互相胡闹着推搡着,看起来真的好像是那种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他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大人呢?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突然,桥墩底下已经砰砰两声溅起了两朵巨大的水花,两个赤条条的男孩好像两条白花花的小鱼一样轻易地消失在粘稠的河水里,而河面上只是轻微地泛起了一些白色泡沫。一条涨满水鼓起来的白色裤衩漂浮起来,那一定是阿童木在跳下水的时候裤衩被水浪打掉了。而周围一片寂寥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很快就连水泡也都没有了。炎热的太阳突然被云朵遮挡住,河面上被一股昏沉的氤氲之气所笼罩,于是突然之间巨大无比的恐惧好像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拳头一样把三三击倒了。她这是在哪里?她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路走回家。他们俩密谋这个阴险的玩笑有多久?他们俩一定藏在水里的哪片水葫芦底下笑嘻嘻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在她快要哭出来时突然探出脑袋来朝她哈哈大笑。可是她已经厌恶了这样的玩笑,如果这真的是个玩笑的话那么也已经开过头了。她憎恨这个玩笑就好像她憎恨过去阿童木跟她开的所有的玩笑,如果他觉得害她尿裤子也算是一个玩笑的话。她失去了耐心,失魂落魄,嘴里轻声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她的嘴唇哆嗦,其实整个身体都在哆嗦,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够沿着河堤踉踉跄跄地跑,而河面上一片平静。那些水葫芦好像一张阴谋的网一样伸展着它们的触角,一些漂浮着的塑料袋和大团面目难辨的垃圾顺着河水慢慢地移动。害怕终于压垮了她,她蹲下来,茫然无措地使劲掐自己的胳膊,使劲掐直到掐出血来,而眼泪好像砸在脸上的巨大雨点一样没有声音地拼命往下淌。求求你们快点出来吧,求求你们不要死掉,不要再胡闹了,不要再胡闹了!但是她知道他们要死掉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堤岸上乱转,跟着那条漂浮着的裤衩盲目无助地走,可是它脏兮兮地浸满水以后竟然往下沉去。这时候三三简直完全地失控了,她手脚哆嗦到无法呼吸,却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坐以待毙地眼睁睁等着他们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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