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空晴朗晴朗(24)

 这些她不明白的事情是关于男人的,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就好像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月经是怎么回事。妈妈只会从她的书包里面把情书找出来偷偷撕掉。她们彼此不信任,所以在她真的来了月经以后妈妈对她说:“有些地方不能随便让男人碰。”他们把这一切搞得很隐晦,可越是要把她蒙在鼓里她就越是觉得恶心和不耐烦。三三已经忘记了从哪天开始她不能再开着厕所的门洗澡了,过去她喜欢在每个夏天开着厕所的门洗澡。总是在傍晚的动画片开始以前,有时候下过暴雨,外面的温度稍稍低了下来,梧桐树叶在雨水里刚刚泡过格外地绿油油,蜻蜓还在盲目地低空飞行,她就蜷在浴缸里玩肥皂泡和塑料小人,看着外面蓝到发灰的天空。但是有一天妈妈别着脸走过来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低声说:“以后洗澡的时候不许把门开着。女孩子不害臊么?”她讨厌厕所狭小的空间,讨厌那只忽明忽暗的小灯泡。因为不能再开着门洗澡,所以她讨厌洗澡。可是这些事情是她没有办法的,她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对公交车的极度恐惧中度过。她的同学们都已经挤上了前胸贴后背的车厢,只有她还踯躅在原地。她害怕那只手再次掀起她的衣服来,她害怕那些故意贴在她屁股后面的胳膊或者腿,所以她总是在车站上等很久,有时候路灯都亮了天都黑了,真绝望。

吴晓芸被她的妈妈领着来学校办过一次转校手续。她没有进学校,穿着一套灰色的平绒运动衫握着铁栏杆站在学校门口,还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踮着脚尖。她长大以后想要当模特或者明星,却总是嫌弃自己不够高。据说多踮脚尖会长高,她便每天都这样做。三三他们班级的女生正好在操场上跑步,大家都看见了她,但是她故意把头别过去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但是三三却感到她正偷偷看着自己,一个失望又不甘心的眼色好像一块橡皮膏一样紧紧粘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尖声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还可以跟他呆在一起,为什么他会选你?所以三三不敢看她。她每每跑过校门口时就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她不想做那个幸灾乐祸的人,尽管她心里也默默地高兴过:吴晓芸走了,再也不会看到她了,就好像再也不用看到数学老师,再也不用为那张破试卷负责一样高兴。可其实那天她多少感到有点伤感,大概是因为天气渐渐回暖,脖子里面汗津津的,扑面而来的风让人觉得悸动却又分外艰难。三三知道是哪里不对了,因为那天她突然觉得吴晓芸变成了一个大人,虽然她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腮帮子因为嚼着一块泡泡糖而鼓起来。三三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变了,就好像她身体里面的那个吴晓芸其实已经死掉了,现在她就好像一个套着小孩子身体的大人,站在校门口,那些曾经令三三感到嫉妒万分的部分都已经死掉了。

高三那年三三在静安寺的马路上见到过吴晓芸一次,那时她已经如自己所愿跟所有过去的事情脱开了干系。那时她已经在迷雾中跌跌撞撞成长了好多年,所以她才会害怕看到吴晓芸不是么?好像一切的谜底都会在那个时候揭开,但是她分明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抱紧胳膊里的书包迅速地穿过狭窄的马路好躲开迎面走过来的吴晓芸。就是她,虽然她烫了一个高高翘起来的刘海,而且正在默默地发胖,但是她还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她就是那种在电教室上几百人的大课时会在铃响后十分钟从前门走进教室,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反复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的女生,毫不在乎到底别人怎么看她。换成三三的话根本很难坚持住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接受那么多人的注目礼,半途就会腿脚发软希望能够挖个地洞逃走。现在吴晓芸还是这样,她旁若无人地变胖,在马路上挽着女伴的胳膊,好像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悬挂在那条胳膊上,尖声说话顾盼神飞,三三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女伴嫌恶的白眼。她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童年时被透支干净的女孩,双眼皮大眼睛大概还能够让人猜测到小的时候她是那种粉嫩的挂历女孩,但是现在青春痘在刘海底下都隐藏不住了。而其实她根本就不可能把三三认出来,她一定早就忘记了那个满怀着悲伤、嫉妒和仇恨做出来的破袜子娃娃,也忘记了林越远。至于三三,那更是微不足道的。像她这样的女生每一段的生活总是有太多的琐事需要烦恼,比如说治痘痘的药水或者是太冲动的小男朋友。

何必耿耿于怀呢,三三,他们都正在学着忘记。

刚刚进中学的时候,吴晓芸曾经给三三写过一封信,信是寄到学校的。三三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写信给她,而且那信里的语气就好像三三是她童年时代最要好的女朋友一般亲昵,信里面甚至还夹着一只从地摊上买来的一块五毛钱的铃铛戒指。这种戒指曾经在中学女生里面风靡过一阵子,因为这只戒指所以就连加厚的航空信封都被磨破了一只角。信里面的圆珠笔字迹潦草,完全不是她过去工工整整用最细的铅笔描出来的字。三三不记得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大概是写了一些他们学校的事情,流氓打架,男生追女生。她提到衬衫总是少系两粒扣子敞着的男生,走路的样子很垮。那时候烂学校的男生都喜欢穿打着很多褶子的萝卜裤,白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那个初三年级的男生大概正在追求她,她写得很详细,在信的末尾还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了一句:这真是太浪漫了!巨大的感叹号看得三三心惊胆战,赶紧把信折得很小连同那只戒指塞进课桌里面。

11.

这些回忆或许真的已经让人失去了秩序感和线性感。我知道离那些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是接近就越会变得颠三倒四,我分不清楚哪些事情是先发生的,哪些人先离开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知道那年是十二岁,一九九三年,再熬几个月就真的变成中学生了,可以穿新的校服,学校再也不会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的旁边。很抱歉我说了那么多可笑的童年往事却始终不告诉你答案。昨天我又骑自行车回到那里去了,还是跟过去一样。那年隔壁二十二号底楼人家的大儿子在弄堂口开了一个拉面铺子,我常常看见他蹲在阴沟旁边用一根接出来的橡胶水管冲洗塑料桶里面的鸡毛菜叶子。他很胖,所以蹲在地上的时候蹩脚的西装裤因为没有束皮带而拼命往下掉,露出半个肥胖的屁股在外面自己还浑然不知。拉面铺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卖零布料的小店,但是他竟然还住在那里,倒也没有变得更胖,只是头发剪得很短好像真的在变老似的。看到我的时候他面团似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微弱又不确定的笑容来,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他大概认出我来了,还有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人问我:“你是不是许家的孙女?你爷爷现在还好不好?”他过去有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孙女就在我隔壁班念书,据说现在去日本结婚了。他的脑子有点坏了,因为他不记得当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死了,他的记忆也失去秩序了。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好像打算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门口的菜场拆掉以后,成群结队无家可归的老鼠们往这里拥过来。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趿拉着拖鞋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用火钳夹着一只肠子耷拉在外面的软绵绵的死老鼠。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翻江倒海。这一切好像魔咒一般死死地把我往回拖。我还记得最后的一段黄金时光,这以后就都是死气沉沉的迷雾。我是那个该死的懒惰的唐小西,被老鼠公公困在了永远都不会有船起航的港口。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在渐渐失去耐心。

上一篇:荒芜城(出书版 ) 下一篇: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