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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20)

爸爸把她领到天井里面。

刚刚下过一阵冬天的毛毛细雨,天井里的泥土都是冰冷潮湿的,那些植物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深绿色,而湿漉漉的地上竟然撒满了白色的小纸片。她不用近看就已经头昏脑涨地知道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好像蜷缩成了一颗非常小又非常坚硬的核桃。没有人动过这些纸片,或许爸爸和妈妈就好像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一样任由那些纸片散在地上,但是他们一定蹲下来仔细地看过上面画着的那些可笑的模糊的圣诞老人,然后趁着她没有回来前小声而紧张地讨论过。三三此刻就好像是那个在舞台上弄丢了面具的小丑。她憎恨这一切,愤怒、悲伤和委屈把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冷得发抖。“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爸爸用非常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不动,不是因为叛逆,而是身体在这个时候真的已经僵直了,耳朵边上传来嗡嗡声,心里面的恐惧好像波涛一样层层地压过来。如果他们像阿童木的爸爸那样狠狠地打她一顿她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可是他们非要让她感到愧疚,感到没有办法收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地丢在天井里面。天已经很暗了,隔壁人家窗户里面传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感到太累了,脚底的一根筋连带着小腿肌肉抽搐着疼,可是没有人来跟她说话。她知道这次他们都不愿意原谅她。

 等到她唉声叹气地拾起地上一张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的小纸片时,她看到上面阿童木用七倒八歪的铅笔字写着:“圣诞快乐。我喜欢你。”地上的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这几个字,还有那个咧开嘴笑的圣诞老人,有些是三三画的,大部分是阿童木照着三三画的描的,还画了难看的花边,努力地想要做成一张真正的圣诞节卡片的样子。

可是该死的,笨蛋,蠢猪,二百五,他根本不知道圣诞节是哪天。圣诞节早就过去了,过去了一个月了!放过寒假以后就是大鱼大肉烫蛋卷皮剁春卷馅的春节了。等三三蹲在地上把所有的纸片都拾起来以后,指甲缝里面已经全部都是湿漉漉的烂泥了。烂糟糟的纸片在手心里攥了一大把,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血无法畅快地流到脑子里面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凉的门框闭着眼睛站了片刻,等到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远处希尔顿酒店楼顶的飞行指示灯又亮起来了。下午的时候阿童木是怎样爬上墙头,从书包里掏出这些纸片撒得天井里到处都是?他真自私。他是个该死的自私透顶的人。她恨他。

爸爸在晚上睡觉前跑到沙发床的边上来摸摸三三缩在被子里面的脸。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很久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问她纸片是谁扔在这里的,她只是冷漠地回答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心里烦得要命,只能用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大腿。他们反复地问,每每都令她感到只要再多问一遍她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发神经病般地嚎啕大哭,就会把饭粒都呛进气管里然后猛烈地咳嗽,就会浑身发抖地在地上打滚。她想要大声地尖叫,想要把纸片全部都撕得粉粉碎。他们总是很难接受她正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他们总是刺探着她的秘密。就像爸爸会把她订阅的《少年文艺》封底上整张的米开朗基罗裸体大卫像剪下来藏起来,他们一面向她隐藏所有的秘密,把她蒙在鼓里,一面又要刺探她的秘密,她的那些仅有的糟糕的微不足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爸爸粗糙的手抚摩过她的脸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所以轻声哀叹说:“唉,三三,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三三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哀叹这些,仿佛他早就知道了她那张几乎要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知道她跟阿童木之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甚至已经看穿了她无所事事的内心。小的时候看一个木偶片《“下次开船”港游记》,有一个缩小了来到玩具世界的小孩叫唐小西,永远在问一个老鼠公公到底码头上面的船几时再开,可以将他带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面去,而码头上的牌子永远绝望地写着:“下次开船。”这个木偶片是为了教育小孩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总是指望明天。而三三呢,三三却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困在港口的唐小西,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永远都不会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她所想要的世界里面来。那个被气跑的时间小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其实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些。

那个晚上她梦见了林越远。梦里面是毫无温度的夏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在万航渡路上面。那时候三三实际上还根本不会骑自行车。爸爸曾经在她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就许诺过给她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事实上当一辆二十四寸的红色小车挤进他们狭窄臃肿的老房子时,三三已经十五岁了。如果那些纸片都是林越远写的该多好!她不会在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也不会在乎胡乱填写的空白试卷,不会那么冷漠地坐在饭桌上使劲吃那些乏味的海带,更不会在半夜里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来抑制那些哭泣的声音。她的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心里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担心着太多的事情,担心着成绩,担心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穿,担心着林越远已经在渐渐地忘记她,担心着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纸片是阿童木扔在这里的,担心她最后将和阿童木一起被关进少管所里面。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根本没有保留那些卡片。她臭着一张脸把天井的门重重地关上,好像一个赌气的小孩一样奔到垃圾桶旁边把那些纸片扔在了烂菜叶堆里。她讨厌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和憎恨过自己。

我不喜欢你啊,我喜欢林越远。

三三对着垃圾桶里面的纸片很轻声地说:“我喜欢林越远啊。”

她悲伤地想,如果林越远也喜欢她的话,做个撒谎精又算得了什么,成绩单又算得了什么,爸爸妈妈的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少年管教所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9.

那个寒假的返校日,下了三三记忆中仅有的一场大雪。不过其实上海从来都没有下过真正的大雪,鹅毛大雪,但是那天早晨爬起来刷牙的时候她看到对过房子的屋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还有冬青树的树叶上面那一朵朵的小棉花和下过雪以后才会有的苍白苍白的天空。这个新年三三并没有得到新衣服,她正处于买不到衣服的尴尬年纪,童装部已经很难买到适合她穿的衣服,而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滑稽。她已经快跟妈妈差不多高了,却还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所以不得不套着一件妈妈穿剩下的芥末绿风衣,腰里面还傻里傻气地扎着根腰带。虽然这样子出门令她羞愧万分,但是雪后冰冷刺骨的风和窗户外雪白的世界还是令她忘记了那些小小的不堪。学校操场上所有的水坑都已经结起冰来,有男孩子故意走进绿化带里面,在那里留下一只只脚印。到处都是欢腾的尖叫声,减弱了三三对再次回到学校无限的厌恶和恐惧。她没有戴围巾和手套,鼻子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不停地用冰凉的手擦去淌下来的清水鼻涕,然后也蹲下来用一只被遗弃在外面的畚箕里的雪捏了一只很小的雪球,但是雪很快就从她的手指缝里面化了出去。那只雪球被她捏成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冰球,而且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却是肮脏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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