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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15)

“你喜欢他是不是?”阿童木下课后从不知道哪里窜了出来。

“不是。”

“骗人,你们女生全部都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那么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林越远。你走开。”

三三不想让林越远看到她跟阿童木混在一起,但是她也知道一定已经有人跟他说了这些。谁都知道臭名昭著的阿童木和他身边那个糟糕而古怪的瘦女生。所以等三三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伤心地看到林越远已经与吴晓芸走远了。他们走得那么快,就好像她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而阿童木站在她的旁边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她好像从未如此失望和沮丧过。她知道她们所有的女孩都在迅速长大。

有一天早晨上自习课的时候吴晓芸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书包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椅子。这时他们才看到她的椅子上面全部都是血,好像用手帕根本就擦不完。她擦了一会儿,又坐下来,把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这样隔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而血好像不断地从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往外流。她一定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所以连哭泣都只敢是非常非常的小声。她不断地擦,坐下来,哭,站起来再擦,继续哭。整个教室里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非常非常地害怕,就好像是她的身体里面被谁用刀子狠狠地扎了一下留下了个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而血这样流啊流根本永远都不会结疤。哪怕是最可恶的男生都吃惊地看着她。手帕完全擦脏了,她把它叠起来重新塞进书包里面。他们都在害怕地想:天哪,她要死掉了。最后吴晓芸既悲伤又害怕地整理好书包跑出了教室,下午也没有再来。她跑出去的时候白色的背带裙后面有些血凝固住了成了难看的咖啡色。虽然三三到了以后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天她却被震撼了。这是一种无以形容的神秘的带着一丁点甜蜜的巨大恐惧,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又好像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孩突然被暴露在真相里。后来她们都在长成真正的女孩,而她却没有。她的胸部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两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核桃。有次上美术课,男生在她的椅子上恶作剧般地放了一个调色盘,结果她一屁股坐上去以后白色裙子后面全部都染了红色的颜料。回家后妈妈惊诧地把她拉去厕所里面叫她脱下短裤来。她想妈妈总是会失望的,因为当别的女生都长成真正的女孩时,她却被她们忘记了,抛弃了。她停留在原地,没有人跟她跳橡皮筋,没有人跟她做朋友,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听她说话或者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能坐在台下,所有的联欢晚会上她都是那个坐在台下默不做声的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击鼓传花的时候,当那朵烫手的红花递到她手上时鼓声突然停了,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哦,天哪,她会表演什么呀?”她憎恨引人瞩目,可又矛盾极了。如果她不像吴晓芸这样耀眼的话,林越远又怎么会真的看她一眼?三三突然后悔极了,为什么刚才要跟林越远说那么多傻里傻气的话?他压根不会在乎的,而且她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她的那个该死的秘密,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这样一个该死的秘密。现在她羞愧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把自己碾碎了摊开在他的面前,如果再拼凑起来的话也只是个残疾的小人了。

 7.

全校上下都知道三三这个住在学校隔壁的女生,所以来找她的不仅是来告状的老师和来砸她储蓄罐的阿童木。一个礼拜六下午,三三正偷偷看着有线电视台重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时,突然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她条件反射般地把电视机关了又把窗帘全部都拉起来,赤脚站在门背后屏息凝神地等待外面的动静时,突然响起的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心跳停顿的声音,那个仿佛跳跃着的带着北京口音的男孩声音在外面叫着:“许嘉靓,许嘉靓!”她一直都还记得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高高地扬上去,让她在瞬间就心脏缺血。她慌忙从桌子底下找出鞋子来穿上,急匆匆把窗帘掀起来。穿过天井时,她直感到周围的那些植物、梧桐树的树阴和墙角苔藓里的几只蜗牛都愉快极了。她快乐地抿了抿嘴唇,把杂碎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了几下。没有镜子,但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或许还并不糟糕。夏天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尾巴,那天林越远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运动裤和白色耐克跑鞋。尽管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不要慌张,不要结巴,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三三还是张口结舌起来。

“你说的那个秘密,带我去看看吧。”林越远说。

“现在么?”

“你爸妈不让你出来啊?”

“不会,现在就走吧!”三三又慌了手脚。

她根本都来不及检查电视机电源有没有关闭,脖子里面的钥匙有没有挂好,只是弯下腰来把鞋带重新系系紧就砰的一声关了铁门跟着林越远走了。她当然愿意跟着他走,哪怕家里还有一堆爸爸布置的额外的抄写作业没有完成,还有一篇周记要写,她宁愿抛开这所有的烂摊子跟着他走。但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林越远会不会喜欢严家宅。他这样一个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常德公寓的男生跟严家宅里面赤着脚光着身子乱跑的野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吧。就连妈妈也喜欢林越远,多年以后当所有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已经渐渐被记忆过滤掉以后妈妈曾经跟三三说:“你小时候那个男同学,胖胖的小子,你们那时候常常手拉着手去上学的。”三三不记得这些了,她记得林越远是瘦高的,而且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过么?妈妈光是记着最美好的部分了,那么就这样吧。

三三闭着眼睛都能够走通这里所有的小弄堂,指给他看哪个同学住在哪个房子里,哪个烟纸店里面卖的弹力球颜色最好看,哪个摊头上的蛋饼里卷的油条最香脆,哪个屋顶的宝石花已经蔓延过整片屋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那个秘密世界慢慢地展示在他面前,带着小小的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骄傲和得意。瞧那些在墙头树阴底下睡着了的肥猫,那些刚刚晾出来还滴着水的床单,还有错综复杂的小弄堂。可是她不会迷路,她带着林越远跨过那些淌着洗发香波泡沫的水槽,穿过阴暗的门洞,时不时有野猫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测着,他会喜欢这些么?直到他们来到那面紧挨着儿童乐园的墙。那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向往学校的儿童乐园,因为平时它都是关闭的,只有每个星期四下午开放一个小时,或者是体育课的时候如果碰巧不用队列操练或者接力赛跑的话,体育老师也会偶尔同意他们去儿童乐园里玩一会儿,平时则是永远锁起来的。可是十二岁的时候越是禁忌的东西总是越吸引人。这天隔壁阳台上没有凶狠的老头,只有秋天的虫子还隐没在苔藓、草丛里面。午睡时段并没有完全过去,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淘米的声音和隐约的评弹声。三三因为紧张而手脚冰凉,她指给林越远看墙壁上的那个窟窿。此时正是太阳把儿童乐园的杂草照得斑斑驳驳的时候,她看着他趴在窟窿上张望,非常担心他不喜欢也不在乎他看到的一切,非常担心其实他真的是一个跟她完全不搭界的人,非常担心他是属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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