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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11)

 第二天老头并没有带着警察在学校里面出现,以后也没有。如果童年时候的所有恐惧都是空穴来风就好了。其实长大以后若是变成一个无知无畏的麻木的大人,自己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当时三三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少管所里面也要给你留个位置么”,班主任的话大约就好像是一个紧箍咒一样套在她的头上。她害怕老头被阿童木的砖头砸死了,她就是那个真正的帮凶,她就是那个越走越远的坏女孩,她害怕极了。后来三三在烟纸店遇见过老头几次,每次她都紧张得无法呼吸,扭头就逃。可是老头永远那么神态自若,就好像他把三三的桃酥饼塞进裤兜里时一样不在乎。他用皱巴巴的钞票买廉价的香烟和冰啤酒,一大口浓痰吐在窨井盖上。他的额头上根本没有伤疤,好像那天的事情完全是一场噩梦。

只有三三才在意这些,只有三三才耿耿于怀,只有三三才是那个落荒而逃者。

4.

我到底看过多少遍《天生杀人狂》呢?看到简直可以背出里面的台词了吧。他们在小酒馆里杀剩一个人的时候就对着那个人说:“告诉别人是我们干的,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身体被人打出一个洞来,心脏疼得要抽搐起来。我真爱黑色头发的梅乐莉,爱她平坦的乳房,她扭动身体时性感的模样,还有她在监狱里面穿着宽松的囚服,抱着瘦弱的身体喃喃唱着:“我天生就是一个坏蛋,我天生就是坏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把电影中的人物梦想成自己不是么?虽然自己其实只是个梳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在秋天背着个大包拖沓着步子走在路上的二十五岁女孩。哦,天哪,竟然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已经是二○○七年。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还只有十七岁,在看到他们俩用刀割破了手掌,白色头纱掉进山谷的时候嚎啕大哭。阿童木一定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不是么?他大约已经真的死在了童年或者少年岁月里,可是我想起他来了。阀门一旦打开记忆就铺天盖地地把我淹没了。又闻见苏州河粘稠的恶臭味了,每天傍晚涨潮的时候这股潮湿的咸腥气味就把整个上海都笼罩在氤氲里,然后整个胸腔就好像被水淹没。水要从嘴巴和眼眶里汹涌而出,令人张大嘴巴想要呕吐,结果却只能够吐出一点点口水,只好瘫痪着不动等待着这种如涨潮一般的感觉渐渐褪去。这是个秘密,阿童木,我要毁约了。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现在没有老师,没有大人,我们竟然都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被关晚学,不会再立壁角,没有会打断人手指的爸爸,不再需要令人伤心的一去不复返的妈妈,没有少管所,没有派出所,我们不应该再害怕了。

哦,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坏孩子,但是我们也会努力挣扎着长大成人,我们只是学着抵抗不要被摧毁。我们是跟你们不一样的人,我们长大成人以后也是跟你们不一样的大人。我很伤心,为什么在童年的时候总是不够勇敢,总是那么怯懦,为什么总是无法成为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我们是阿童木和许三三,现在说这句话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5.

这是升五年级前的暑假,三三的游泳头已经慢慢地长长了。后来她看到过那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色蓝色条纹的圆领短袖棉布连衣裙,双手插在耷拉着的口袋里面,头发乖乖地覆盖在耳朵旁边,刘海上夹了一枚陈旧的黑色钢丝发卡,被晒得很黑,鼻梁两侧闪着淡粉色的光芒。她拘谨地站在一个野草丛生的儿童乐园前面,似乎在左顾右盼地躲避着镜头,又有些微微的得意和高兴。旁边标着日期: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她总是会记住一些年份,比如说一九九九年她第一次骑着辆二十四寸的破自行车到百乐门电影院旁边的麦当劳跟男同学约会。她把车子锁在麦当劳门口的栏杆上。后来这辆自行车她一直骑,直到大学的第二个暑假返校时旧宿舍拆迁,所有的旧自行车都被集中到了五舍门口的篮球场上堆在一起,她再也没有能够从那堆废铜烂铁里面把她的自行车给找出来。比如说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她结束了中考以后躺在外婆家的地板上吮一支赤豆棒冰。电视里面播放着阅兵仪式的时候她昏沉沉地睡过去,棒冰在地板上化掉,醒来时有很多蚂蚁浸在糖水里面疯狂而快乐地挣扎。比如说一九九三年她去一所市重点中学报到,在校门口的黑板上找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进工读学校不是么?噢,一九九三年,一九九三年,她忘记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么,要跳过去么?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再说吧。高潮才刚刚开始,不能忙乱,不能在匆促中让那些悲伤的欢腾的时光凭空略过。

那么先从一九九二年说起吧。这年夏天三三和阿童木和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生长。她感觉自己在一个暑假里蹿高了三厘米,一定是因为几乎每天下午都偷偷跟着阿童木去附近中学的露天游泳池里面游泳的缘故。其实三三始终都没有学会过游泳,她甚至都没有一套像样的游泳衣,但她总是很高兴地穿着短裤和背心趴在池子旁边看着晒得黝黑的阿童木像条泥鳅一样在深水池里面钻来钻去。有几次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拖下水,引起对过在深水区旁抽烟的中学生的嘘声。那个夏天可真快乐,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不用去学校,简单的暑假作业只需要花去早晨的半个小时就可以做完了。当然爸爸还给她布置了很多额外的抄写功课,但她总是找很多理由,她能够瞬间就做出一副肚子或者脑袋疼得无精打采的模样来,蔫蔫地躺在沙发床的竹席上睡觉,其实只是因为下午跟着阿童木在外面玩得太累了。三三总是能够在傍晚到来前赶回家,在水斗里把弄湿的短裤和小背心都洗了晾在天井里面,再从冰箱里面捧出半个西瓜来用勺子挖着吃,或者把光明牌冰砖浸在可乐里面看那些奶油冒起泡泡来。她就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牵牛花、爬山虎,一边晒干自己的头发一边随手翻一本小说。她趁着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翻遍了家里所有平时爸爸不让她看的书,比如那本阿嘉莎?克里斯蒂的《孤岛奇案》。她甚至从阁楼里面翻出一页从《少年文艺》上撕下来的封底,那是一张米开朗基罗的裸身大卫雕像照片。她记得爸爸骗她说那期的《少年文艺》寄来时就已经被人撕了最后一页。那年太阳总是非常缓慢地跌落下去,天井外面的世界渐渐喧闹了起来,大人们都回来了,自行车声和菜场里面传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但是大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俩在这个暑假跑遍了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周围的每个小弄堂。阿童木发现了一个秘密:一条弄堂通到底就跟学校的儿童乐园紧靠在了一起,从墙上的洞眼里可以看到那边一蓬蓬被太阳照得晃眼的杂草,还有半个跷跷板。阿童木试图爬过去的时候被隔壁二楼一个正在看报的老头呵斥了下来,于是他们俩赶紧朝老头吐着唾沫翻着白眼逃之夭夭。有天他们甚至还跑去红都电影院,趁着收票阿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偷偷溜进黑漆漆的冷气十足的放映厅,坐在最后一排高高的凳子上看了一场讲淮海战役的电影。黑白的屏幕上炮火轰鸣,看了半天屁股就坐不住了,再跑出来时直感到外面的白昼刺目晃眼。阿童木从他爸爸口袋里拿了五块钱,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里给三三买了一块电子手表,是紫色的,上面有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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