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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9)

她悲哀地想:我就是跳下去了,也是不死的。

那日,烟雾缭绕的傍晚,塞囡瞒着塞娅,着一双朱漆小拖鞋又笃笃地去了那城。路渐行渐宽,轻轨的轨道横跨在她的头顶,她很惊奇,注视着这与稻山迥然不同的风光,列车哐当作响的车厢,明灭的灯光,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的疲惫的女人,排着队过马路的孩子,快餐店的灯箱。在她的记忆中也恍惚有过城市的样子,那是烟雨红楼,是沿街的中药铺子,是骡车载着的姨太太,是胭脂粉儿的市井,和眼前完全不一样,而塞囡的记忆毕竟也有几百年了,她已然恍惚了。

塞囡遇见三少爷是在一个窄小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口。三少爷左手握着一只装了串煮的一次性杯子,右手拎着盒牛奶。塞囡脱口而出:“三少爷,安好。”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塞囡一眼,说:“这位小姐看了面熟,你刚刚唤我什么?”

“三少爷,您还唱戏么?”塞囡张口说出这句话才想起,这三少爷已经是死了的,那眼前的?“先生,我想我是认错人了。”塞娅常常跟塞囡说,我们是不死的,而他们总是在不停地死去。塞囡刚刚又忘了塞娅的话了,她常因为这个而惹祸。

有个女人从便利店里面跟了出来,手挽着男人的手臂,她转过脸来看了塞囡一眼说:“寒流就要来了,小姐你该穿棉鞋了。”然后两人就隐没在马路对面低矮的住宅楼里面。塞囡跑进便利店里面要了盒烟,这里烟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红白包装,夜班的店员懒洋洋地推荐她一种薄荷烟,塞囡说:“不要薄荷的。就要那种,黑猫。”

这城塞囡已有两百年没有来过,她和塞娅两人已有两百年没有离开过稻山,她竟没有觉得,只是最近见城里夜间亮起的灯是过去没有见过的风景,而那些存着的香烟被她抽着抽着也抽完了,她才想起该来一次,看看。

两百年前的稻山已如现在这般,终年积雪不散的山腰以上住着塞娅,终年桃花不败的山腰下住着塞囡,稻山的周围沧海桑田地变迁,森林沼泽海洋湖泊乡村,直到有了那个城。那城风光,赶着马车进出的人不计其数,稻谷丰裕,衣锦富足。塞娅经不住塞囡好奇的纠缠,领着塞囡进城,在当铺里当掉一根昂贵的簪子,两人去茶楼喝龙井,吃蟹粉小笼馒头,买丝巾头饰物,据说是舶来品的时髦胭脂盒和口红,逍逍遥遥地过了一天。

她们遇见三少爷也是那日。吃饱逛累了去戏园子里看戏,那日唱的正是白娘子和许仙,塞囡悄声对塞娅说:“他们唱的是白娘娘呢,嘻嘻,瞧那小生扮相多好。”

“嘘,不要出声,细听着。”塞娅的脸色已绯红,看小生看得入了神。那小生就是三少爷,城里最大的商铺的三公子,平日里喜欢唱戏,常到戏园子里来客串个角儿,引得不少姑娘为他*,日日来听,还哭得要死要活。塞娅看得入戏,很快就辨不清真假。妖爱上人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之后塞娅常领着塞囡到城里来看戏,买一包花生坐在前排的座位上看戏,日子久了,不仅三少爷熟识了她俩,这城里老老少少都知道这里有两个身份奇特的女子,天天胭脂粉儿地来看戏,长得花好月好,走路的时候摇曳生姿脚跟儿几乎不着地。塞娅给三少爷送去用稻山上融化的雪水泡的蜜汁桃花茶润喉,在后台帮他描眉画眼,感情日增。三少爷那日却对塞娅说:“我们家里门第森严,怕是不会让我娶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塞娅笑,她又几时想过什么嫁娶之事,只淡淡地说:“不想也好,日后你娶你的大户女子,我回我的稻山,

稻山。”

“我几时能够去你们两姐妹的家乡看看,你说那里好风光。”三少爷说。

红颜白发 红颜白发(2)

“是啊,不过只怕小鬼吓了你。”塞娅笑,想起稻山上那一山孙猴子般吵闹的小鬼。

“塞娅你是说笑了。”三少爷画好妆容上台唱戏去,不紧不慢,端庄的仪态正是塞娅动心的。她恋他,觉得只要能够看着就好了。

不久,三少爷就明媒正娶了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日城里炮仗唢呐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塞娅被塞囡强拉着去看,她说不去,塞囡不许,还翻出最好的绸缎衣裳叫塞娅穿上,妆要细细地画,就好像塞娅当初给三少爷画脸一样。两人打扮得花容月貌地去看三少爷的婚礼,塞娅在脸上盖了纱,怕等会儿泪水会坏了她的妆容,其实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嫁个好男人过踏实稳当的日子,可是那人生一忽儿就没有了,塞娅却早已习惯日饮雨露的日子了,那日月之光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是几世也见不得了。

那日的婚礼风光,全城老少都在马路上看新娘子,红灯笼挂了整整一条街。而惨剧也紧接着发生了,这日城里大火,火从三少爷的宅子里烧起来,三少爷还没有来得及娶新娘子过门就已经被大火淹在了宅子里面,烧死了。塞娅救不了他,她是在雪山上长大的,见不得火,她找塞囡,却不见塞囡的踪影了。那新娘子后来也疯癫了,自缢而死。

塞囡也爱着三少爷,她日日在塞娅边伴着他,她不说,她得不到他,所以她要杀了他。这事儿她总是不忘,她抽烟的时候就感到烟丝是蓝颜色的,而自己是透明的,塞娅自此之后日日夜间都会在山顶唤着:“小心火烛,切记勿忘。”小鬼们起哄,此声就回荡在整个稻山间,雪水融满手而不散,桃花落满地而不败。塞囡有时候在山腰下抽着烟回应塞娅:“姐姐,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我觉得我是透明的。”

“姐姐,我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姐姐,我们总是不死的,他们已经死去又醒来多次了。”

而三少爷终是又醒了过来。

塞囡没有告诉塞娅她又去了那城,那是不被允许的,可是那城已然不是那城了,这两百年的光景对她俩来说只是几杯朝露就几餐月光就过去了,而那城面目全非,护城河没有了,列车哐当驶过的声音是塞囡极其迷恋的,那霓虹和信号灯,有时夜晚会有飞机降落,红色的尾灯在天空里面一划而过。那里寒流就要来了,而稻山上是四季如一的,塞囡穿着朱漆的拖鞋笃笃地走动,她想去那城,她厌恶了稻山的一成不变,她厌恶了,她要去那城,啤酒,高跟鞋,毛皮的披肩,人身上散发出的市井味是她用多少香水都不会有的。

自塞囡在便利店门口遇见三少爷,她每日傍晚都会在烟雾缭绕里离开稻山,她用一盒香烟就轻易收买了多嘴的小鬼,每日穿着与那城格格不入的绫罗绸缎赤脚穿着朱漆拖鞋,在那便利店里买包烟,等待着下班的三少爷到这里来买一盒牛奶。三少爷总是和女人在一起,那女人温婉迷人,穿黑色的毛衣,见着塞囡总是说一句:“小姐,你好。”离开时再说一句:“天凉了,不该再穿拖鞋了。”他们离开,塞囡也回稻山。有时候他们会坐地铁去不远的商场买些东西,塞囡就远远地跟着他们,坐在地铁里面从玻璃的反光里看三少爷的脸,这几世的光阴三少爷还是三少爷,他的脸上不着妆了,他不再穿绸缎的袍子,而他一个转身一个眼色依然是那个戏园子里面拿袖子拂面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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