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杜撰记(7)

小飞人沉甸甸地落了地,说:“你多心了,过几日你生日了吧,你要什么礼物呢?”

我很哀伤很哀伤的,虽然我已经快十七岁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脖子上挂上一粒水滴状的红宝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哀伤了。

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家里的店铺终于还是遭了盗。父母已经精神紧张了整整一个月了,夜不能寐,他们终于在这个晚上互相说了几句情话以后就互相依靠着对方的身子睡着了,做了好多遥远的梦,梦中他们的故人都过来跟他们说话,抚摩他们的脸,他们觉得很幸福,而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小飞人正坐在店铺的屋顶上,俯下身体,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我们的店铺也遭了盗。”父母看到空了的保险箱正摆在店门口,而铺子里所有的红宝石,和所有用红宝石做成的饰品全都没有了,空空荡荡,就好像是做了一场雨水正浓的梦一样。

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了,我的父母他们哀号了整整一天,小飞人在我们的屋顶上飞来飞去。我听见他唱歌了,曲不成调,调不成曲。

晚上我快睡着的时候小飞人来敲我的窗户,笃笃笃,指头关节的声音。我穿着睡衣爬起来打开窗户,看见久违的小飞人身体腾空地趴在窗户上,伸着胳膊对我说:“来,把手给我。”我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他轻轻一拽我就把我拽出了窗户,我觉得我的身体腾空起来,风从脚底下钻进了睡袍里面,痒啊痒,我咯咯地笑,感到各种力量把我往四周拽着,分裂我。

小飞人说:“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这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阁楼的窗户上。我透过窗帘隐约看见一些紫色的光芒,那是红宝石在月色下发出的光芒,整个阁楼都荧荧地散发着紫色的光芒,我看见了,遍布在地板上床上柜子上的红宝石,我看见了,镶嵌在天花板上缀在窗帘上的红宝石,光着脚踩进去,那些宝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这是我第一次触碰这些红宝石,我迫不及待地*了衣服安静地躺在它们之上,我觉得它们在同我一起呼吸,抚摩我,我的身体散发着荧荧的光芒。那么安详。

小飞人的细软 小飞人的细软(3)

阁楼的突然崩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这个年久失修的阁楼一定没有办法承受住这整条马路上的红宝石的重量,我的身体迅速地随着宝石下坠,那些细碎的红宝石像瀑布一样撒向了整条马路,叮咚作响。在黑暗里我感到痛,我的骨头都已经碎掉了,碎成了颗粒大小的红宝石,铺满了马路。小飞人一定已经哀伤地飞了起来,他一定试图抓住我的手,他这几天每天扛着沉重的红宝石上阁楼,他太累了,而我,实在是比红宝石重很多。

“喂,喂。”他那么大声地喊着我,越来越大声,我却听不见了。

我的腿在那次阁楼的崩塌中摔瘸了。父母把昏迷中的我永远地带离了雨谷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黑暗的地牢里面,听得外面雨水的声音清脆缭绕,那样安静。我已经不再感到疼痛,我想我已经死去。

母亲哭着骂我不贞,骂我是个真正的*,而父亲,我已经毁了我们家族在雨谷路的基业,他说我是个败家子,是个偷男人的小女子,是个跟小偷为伍的泼妇,他没有打我,只是自此他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不再理睬我,他正在彻底地把我遗忘。他们一日只给我吃一餐,而我总不会感到饥饿,我日复一日地想念着我的男朋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秘密情人。母亲哀怜我,她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忘记了小飞人,我就放你出来,求求你,快点忘记他吧。”其实我在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我相信在这样黑暗的消磨中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白痴或者死去,遗忘迟早会到来。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年。

那日我又听得外面的雨声,我知道雨水正浓的季节再次来到。我想起小飞人说过的话:“你终将把我忘记的,待你成年的那一天,把我忘记。”我已然绝望了,因为我始终记得小飞人的身体缓慢沉浮在空中的样子,像浸泡在放满水的浴缸里面一样,优雅,闪着光。所有的雨水声都变成了令人绝望的呼唤,小飞人那么大声地喊着我:“喂,喂。”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从地牢外面递给我一碗黑米粥。我抚摩了一下她布满皱纹的手心,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小飞人已经死掉了。”

地牢里整整一年的生活让我再也长不出头发,指甲脱落,长满疹子,驼背和风湿痛。之后我开始在一个远离雨谷路的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那里雨季和旱季分明,居民稀少,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父亲和母亲在这一年间都相继老去,他们给我找了个丈夫。很快我就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如同我一般丑陋和沉默寡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幸福,我们盖了自己的房子,他按照我的愿望造了个小阁楼,打开阁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田埂里面缓慢流过的稀少的水流。不久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如我少女时般漂亮。

女儿十六岁的时候拿着一张从课本上撕下来的图片对我说:“妈妈你看,这女孩子脖子上戴着的石头多好看啊,我也想要一粒,我们老师说了,下个礼拜去雨谷路上的游乐场春游,书上说那里过去满地都是红宝石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捡到一粒呢?”

“雨谷路游乐场?”我正在给丈夫织一件毛衣。

“是的,妈妈你真该出去走走,那里造了一个很大的游乐场,有摩天轮和小丑表演。”

丈夫坐在摇椅里面看一张报纸,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死去多年,而丈夫他正在慢慢发福,他已经有了啤酒肚,越是年老他越是显得慈祥,不再那么丑陋,我想等到他很老很老的时候他定将是一个非常非常慈祥的人。我不能够告诉丈夫,事隔多年,我依然绝望地在试图遗忘那个闪着光缓慢漂浮的少年,我已经绝望了,我越是绝望的时候就越是感到无处不在的幸福,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耳朵里面都有雨声,都有小飞人大声大声呼唤我的声音,我想我终究将这样死去,死去。

情事都是罪恶的幸福。

几日后女儿背着小包包幸福地去了雨谷路,回来时她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向我描述雨谷路游乐场的景象,那里有巨大的摩天轮,能够俯瞰到整个城市,可惜就是看不到我们的家,那里有旋转木马有马戏团的帐篷。而我确信我的雨谷路已经消逝了,死掉了。

“妈妈,妈妈,你知道吗?那里还有一个飞人,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足足有一百岁了,可是他能够飞,他就飞在摩天轮的顶顶上面,像一张纸片一样地喘息着,他那么老还能够飞,这真是太神奇了。”

“他长得什么样?”我越来越悲伤。

“他就是个老头儿呗,我从未见过比他更老的老头儿了。”女儿含着一颗从游乐场买回来的糖果跑掉了,那糖果做成红宝石的模样,先前女儿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我一眼就看到了。

上一篇:棋路 下一篇:荒芜城(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