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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23)

个子最高的那个拎着我染了血迹的*耀武扬威地推开门去,和门外的女孩子们嬉笑成一团,门又砰的一声关拢,我终于失去了他们嘴巴里编排出来的贞洁,累得躺在棉花上面真的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我整理好了衣服,一路走一路感受着身体里面那道裂开的小伤口,望见M先生的房间里面平静地亮着一盏小灯,依然有一个女中音平缓的歌声伴随着钢琴轻柔地流出来。

而M先生,这就是我憎恨你的最直接的原因,你从来不肯碰我的身体,你亲吻我*起我所有不知不觉的情欲却不肯真的碰我,而我并不会因为你不碰我而永远是那个坐在钢琴边摆姿作态的蜜糖女孩,你虚伪可笑的姿态叫我感到可耻。现在我可以配得上他们给我的所有污蔑,我就是那个过早失去贞洁的姑娘,我就是那个在黑暗的棉花屋里被三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孩子强暴的小女孩,多可笑,爱情到头来是这小屋子里丑陋的体腥味,我在棉花房里长成了一个还没有乳房的女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报复却连目标都没有了。

我还是个小孩,就算竭尽全力也根本不可能摆脱这种强加于我的惶惑。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我不那么敌视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我就可以与小远一起长成翩翩少年,我戴上红色绒线帽,有陶瓷娃娃般粉红色的面容和小刷子般的睫毛,他们根本阻碍不了我跻身城市里最吸引人的那群少女,就算此刻我穿咖啡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皮鞋,我佝起背来隐藏几乎平坦的胸部,我尽量不引人注目,却丝毫不妨碍我在长成少女以后破茧而出。当时却是无知,无知到用全身心去报复那些叫我抬不起头来的东西。有一天我和小远趴在窗户前望着半明半暗的城市,想象着在几百年之后或许这里也会因为一场灾难而变为恍惚,那么这些再无人居住的楼房和再无人驾驶的甲壳虫小车会变成怎样的光景,大概还是如此这般执著地在马路上排着队,而tomorrow大厦的外面一定会长满爬山虎和青苔,这幅情景该有多么感人,于是十四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小远一起成为灾难后的幸存者,可以望见橘红色太阳底下荒芜寂静的城市,那才是彻底属于我的地方。

那时候我害怕见到爸爸妈妈,礼拜天的傍晚跟他们一起去散步,手插在爸爸的风衣口袋里面,这种习惯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虽然如今我们都如此寡言,但是在散步的时候却好像在他们的小女儿身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依然是一个连打针的时候都会害怕得掉出眼泪来的小小人儿。但是他们又怎么能够想象呢,想象他们这个不笑不闹的小女儿身体里面那道流血的小伤口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愈合起来,想象她在半夜里爬起来把再次被血弄脏的*揉成团扔进废纸筐里。然而我最最害怕见到的人还是小远,我已经无法弥补我跟他之间那条深深的沟壑了,如果可以,我宁愿把整个身体都扔进去填平它,小远是还滞留在玻璃窗那边的影子,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他不够强大,他这样一个小人如果在现在这样的风沙天气里走出门去,一定就彻底失踪了。我内心对他充满歉疚,我无法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装在口袋里面,我总有一天会把他给搞丢的。

我的眼睛上涂了过重的眼影和睫毛膏,眨眼睛的时候都会有困难,裙子被剪短了只遮得住屁股,我就这样粗鄙不堪地站在M先生的楼下,背靠着长满青苔的墙壁与那些过路的男孩子们调笑,就好像这里任何一个长青春痘的高年级女生一样,声音刻意地尖厉,就算M先生把窗门紧闭也一定可以听见。我已经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也要M先生为我感到羞耻。他果然下楼来找我,呵斥着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拖上楼。我手上的旧伤还没有好,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这个曾经年轻英俊的先生也变得粗暴起来,他失了态,但是他骂我骂得丝毫不得要领。他在钢琴前面张牙舞爪,样子可笑而难看,就是在那个瞬间我感到我再也不需要他了。镜子里,他站在我的面前真的就是个团团转的老人了,这样一个人曾经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说着情话,并且还抚摩她并未成熟起来的乳房,我感到身体上起了重重的鸡皮疙瘩,要呕吐起来,清晰的厌恶和恶心使我夺门而出。

我决定再也不去找M先生了。

于是所有过去自己写给他的情话都被我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面,用玻璃胶纸层层地绑起来,然后塞入箱子的底层。虽然这个时刻我想报复所有的人,但是最值得仇恨的人却是自己。我睡在被窝里面,手指甲掐进皮肤里面,却听到角落里面的小远忍不住呻吟着叫出声音来。他在黑暗中对我伸出苍白的胳膊,好像我掐到的人是小远,都是小远,怪不得我再如何用力,身体的痛苦也掩盖不住内心里面的恐惧。我想用一把钝钝的水果刀,把身体里属于M先生的那段日子全都剜去,血肉连同骨头。小远轻轻地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们手臂碰着手臂,自从搬来这里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那个晚上他喃喃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回忆起以前坐在香蕉车的车厢里唱的平安夜的曲子,甚至讲起英文班上那个长得像Sue的细眼睛女孩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偷偷地轻声笑起来。于是我短暂地安心,用手抚摩着他手臂上不存在的伤痕睡着了。但是到了早晨起床后,小远依然是在角落里面不愿再理睬我的冰凉面孔,我想所有一切也算是到了终结的时候,只是在心里揣测这一切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收场,我对小远说:“请你原谅我吧。”

明天大厦在倒塌 明天大厦在倒塌(7)

我已经得到最残忍的惩罚,我已经被告知我与全世界为敌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在我还没有得到过所谓爱情的时候,在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就已经有了一个更小更小的小孩子了。

我怀着这个神奇的产生于棉花房的小孩子走在放学的路上,背着沉重的书包,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面容模糊的梦,M先生站在楼道底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拎书包呢?如今我却是再不需要帮忙了,我相信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不幸,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了,我很快就要成一个杀人犯了,我要谋杀那个最小最小的小孩子,没有什么比一个小孩子谋杀另一个小小孩子更残忍的事情了。M先生也来过几次信,塞在家里的信箱里,每次我都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拆开来读了。他在信里面说着一些他那里发生的琐事,告诉我最近又有哪个小姐去他那里练唱歌,她们哪些人的嗓子特别滑稽可笑。在一封信的结尾,他说:“我总还是改变不了那个侧耳辨别你上楼时脚步声的习惯,每一次有响动我都以为是你来了,于是心里就紧张起来,但每次总是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你雀跃的脚步声了。”“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你雀跃的脚步声了”,这句话让我小小地伤心了一下,一方面我想象着他这么个音乐家在钢琴前面坐着侧着耳朵倾听门外楼梯的响动,觉得有些许凄凉,而另一方面,我那些小心翼翼矛盾重重惶惑不安的脚步声,却被他用一个轻描淡写的“雀跃”来概括了。他哪里知道我匆匆经过那条充斥着他们笑骂声的死胡同时,不知觉地就要踩进水坑里面,要躲避那些从水渠里横窜而过的水老鼠,多少次我都是怀着一颗极其惊惧和忐忑的心在楼梯口扶着楼梯喘气,那条在傍晚就充斥着蘑菇与煎鱼气味的熟悉走廊也只是稍稍地安抚一下慌乱的小孩,接着再靠近M先生那扇门,站在寂静到叫人腿发软的走廊里面又是一种要死过去的憎恶感,自从第一次走出这扇门,我就再也没有雀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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