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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17)

可是到女人这个年纪要那么多个白天黑夜,小绿觉得这一切不可能继续那么久。

小绿有的时候想跟谁说说这些,她头痛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她害怕就这样死掉了,她担心自己的脑袋里面长了个瘤,她想跟谁说说,但是不敢跟女人说,女人飞快地在饭桌上吃完整桌的剩菜,又飞快地洗完碗,然后安逸地坐在沙发里抽一根烟。她不敢跟女人讲这些,女人如此的无所不能,小绿根本不可能抬得起头来,于是她又希望死掉,这样白天和黑夜将永不到来,可是她从来没有跟红衣男人说过话呢。

小绿之死 小绿之死(3)

小绿发现红衣男人每天都会在小学校附近出现,第一次是在楼梯的拐角处,之后就是在小学校门口的麦芽糖摊上,小绿家的弄堂口,他还坐在卖小人书的老头边上抽烟,他并不总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但是不管他穿着什么小绿都能够一眼认出他来。刚开始的时候小绿想他或许是来接自己的女儿的,可他显然不是,有时候当小绿从老师的办公室里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时,天都已经半暗,女人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了,红衣男人依然站在一棵树的底下,小绿知道,这个小学校里不会有另外一个比她更苦恼和倒霉的小人,要被老师留校到天黑才准回家,所以他或许是有话要跟自己讲。

她突然希望自己像高年级的女生一样,有卷起来的刘海儿和发梢。小绿很少照镜子,女人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对着镜子卷自己的刘海儿,用卷发棒卷起来,再喷上硬邦邦的发胶,而小绿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照镜子。在她的印象中,自己是个面色蜡黄、扎两个小辫子的丫头,橡皮筋很紧,几乎要把头皮都扯下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站到讲台上面去,这样所有的人都望着她,这种时刻,这个世界的恐怖达到了顶峰,她只有把面孔藏到衣服领子里面去,她几乎可以听到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瞧那个尿裤子的人。”

而有一天,弱智男孩突然对她说:“你的面孔真光滑,你是用什么面霜抹脸的?”那是在数学课的测验上面,接着弱智男孩把图画课的铅画纸都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每张小纸片上面都画了一朵花,他把一堆纸片都摆在了小绿的面前,叫小绿在上面写上“我爱你”,她不敢不写,虽然说卷子上最后的三大道题目都还没有做出来,但她还是担心着在那些小纸片上摸索着写起来。她很怕弱智男孩,他很凶,他会一把扯住她一边的辫子狠狠地往边上拽又若无其事地放开,而且他长得高大,坐在椅子里要把腿都蜷起来。老师却是庇护他的,老师说:“他是一个弱智嘛,也很作孽的。”然后就恶狠狠地瞪小绿一眼。于是小绿只有把测验卷子摆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小纸片上写字,等到写完的时候,下课的铃也打了,卷子被收了上去,底下是大片的空白。弱智男孩把所有的小纸片都强行塞进小绿的书包里面,而小绿只是非常害怕地感到这是一种对香港电视连续剧的拙劣模仿,她担心地想着数学测验卷后面的大片空白,摸着满书包的小纸片,和被铅笔搞得黑黑的指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果然这又是被留校的一天,老师把她一个人按在办公室里,完成卷子上空白的部分和附带着的另外两份卷子作为惩罚。她觉得小绿是故意的,她对女人说:“这个女小人是个危险分子。”

最后结束时外面又是华灯初上的光华大道,她一个人走在不亮灯的走廊里面。突然弱智男孩从厕所里面闪出来,对小绿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小绿说:“不。”他又说:“那么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脸就好了。”他弯下身体把巨大的面孔凑过来,小绿吓得几乎要夺路逃去,腿却动弹不得,她蜡黄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开始发抖,她已经望见女人就在校门外了,却叫不出来。终于弱智男孩觉得这的确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小姑娘,他再次狠狠地拉住她的辫子,然后又把她向前推去,这一次是在楼梯边上,于是小绿顺势沿着楼梯滚了下去,下巴重重敲在冰凉的地板上面,整个人趴在教学楼门厅的地上。

弱智男孩逃走了,整幢教学楼是暗的,身体底下是冰凉的地砖,小绿哭了一小下,爬起来擦擦眼泪,走向铁门外正翘首以待的女人。

小绿觉得学校是不可以去的了,她尝试着用一把小铅笔刀划自己的手腕,她先在手指上面试了一下,没有想到只是很轻的一下,手指就破了,先是一颗小血珠,后来又是紧跟着一颗,很快就感到痛了。她不敢惊扰女人,一个人怀着巨大的恐惧穿越漆黑的走廊,来到厨房的水斗边,用龙头冲洗小伤口,有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肮脏的水斗里面爬着一些鼻涕虫,她逃回房间里去,钻进被子,捂住小伤口,一会儿血就不流了。

小绿装肚子疼,她把早晨喝进去的牛奶全都吐出来,可是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不去学校。她在清晨的上学路上又看见一只隔了夜的死老鼠,被车子轧过,肚肠外流,牙齿果真长出了下嘴唇。她哇的一声吐出来,在马路边上惊天动地地干呕着,早晨的葱油烙饼再次全部吐出来。女人依然不动声色,昂首挺胸地把她拎到学校门口,塞进去。

红衣男人消失了几天,在小绿觉得最后的指望都没有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小绿握着一个萝卜丝饼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红衣男人向她迎面走来,小绿低着头故意装着不看他的样子,却看得到他的鞋子,甚至闻得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小绿垂在裤兜边上的左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记,她慌张地神经质地把手缩回来,不敢回头看去,但是她知道刚刚红衣男人正跟她擦身而过,他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手,那张手很大、干燥,甚至带着下流的意味。小绿为这种下流的意味而莫名地感动了一下,这种感动叫她突然鼓起很大的勇气,用脖子里面那串大钥匙打开了门,一个人怀着一颗喜悦而又惊魂未定的心穿过可怕的厨房和黑暗的走道,迅速地打开房门又啪的一声反关上,自己站在一块模糊扭曲的穿衣镜前面端详起来。她熟练地从女人内衣抽屉的底下翻出一盒已经放了好多年、几乎过了期的化妆盒来,煞有介事地用里面残余的一点点唇膏拿小刷子刷在嘴唇上,瞬间整个苍白的小脸上就只剩下一只血血红的嘴唇。小绿想,自己长大了,一定长得跟女人一模一样。

小绿之死 小绿之死(4)

晚上小绿梦见自己亲了女人的嘴,女人穿一件发黄的婚纱,宛若墙壁上手持百合花,略施粉黛,拖地长裙摆的端庄模样,而小绿就梦见自己亲了她的嘴巴,凉凉软软的,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白天在镜子前面逗留了太长的时间。又扭了个身惊魂未定地睡过去,这次是爷爷,小绿躺在爷爷小亭子间的床上,那张他死去的床上,床单上是牡丹花的图案,爷爷坐在边上的躺椅上剥着一棵人参,小绿再次猛然醒过来,不再那么害怕,只是睁着眼睛,仔细地辨别着黑暗中细小的声音,女人从嘎吱作响的大床上爬下来,轻轻叹息着坐在墙角的痰盂上面小便,发出响亮的水声。小绿在沙发上又翻了几个身,她试图迅速地回到梦里去,那里很安全,也经历很多事情,各种不同的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转频道,于是小绿把双手重重地压在胸口,因为女人对她说过,睡觉的时候不要在胸口压重物,否则会做噩梦的。这却成了她进入梦境的秘诀,她此时双手交叉着暗暗用力压在心脏上,又将被子盖住自己的嘴巴鼻子,她在几乎透不了气的时候默默念着: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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