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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15)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6)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楼道里面,每一层的楼梯都有一个天窗,冬季安静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看看手表,现在离菲菲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爬到楼顶的天台,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没有一架正要穿过云层的飞机,那时候的天空该是橘红色的,云层是浑厚的灰色,而飞机斜向上四十五度,隔得那么远,或许完全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声。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层楼梯,急不可耐地两步并一步,像只灵活的猴子般在无人的楼道里向上蹿,似乎每蹿上一层,时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来越接近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耳朵里面的噪音突然变得巨大,那些梦中的喊声从未如此清晰过,而且还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都在一个瞬间爆炸。他累了,喘着气,感到自己耳鸣,也不知道已经爬了几层,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变成了一种迷离的颜色,耳朵里面还塞着音乐,此刻整个耳廓都疯狂地疼起来,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来自耳机还是来自混沌起来的大脑。这可能是他爬过的最高的一幢楼,他依然可以闻得到早就已经被磨掉了的钢筋水泥的气味,他兴奋着直到脚已经彻底地失去知觉,只看得到旧了的匡威在颜色不可辨别的台阶上机械地挪动着,耳朵里的噪音把整个人都推向了巅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后推开了天台的门,一定会有巨大的风冲进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

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

是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一九九三年的黄昏,少年小五穿着单薄的白衬衫,脱了胶的回力白跑鞋爬上了一幢还没有建好的楼房,他闻见周围有燃烧过的牡丹香烟的气味,空气湿润,口袋里面的五角钱纸币也被他捏到泛潮,他在没有造任何遮拦物的屋顶一直待到夜幕降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天空的顶端是天鹅绒般的湛蓝,云层停止了小五司空见惯的疾速奔跑,黑压压地沉积在一起,是这个城市所有的梧桐树一同烧着时才会有的颜色,而在靠近天际线的地方则是火红的,把远处和再远处的那些正在建造中的楼房都衬成了黑色剪影。于是少年小五在瞬间就感到自己的头发被烧着了,火一直燃烧到他身体的每根血管里面,在之后的冗长岁月里他都必须奔跑和叫喊才能够避免被这将要燃烧起来的火焰灼伤,他必须在奔跑和攀爬中感受从天台涌过来的风。这之后他都无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当时的感觉,少年小五在空旷的楼顶站着,直到那道横跨整个城市的梧桐树之火突然隐没在漫天的漆黑里面,风无由地从四周涌起,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连带着那个夏天在那一刻宣告终结,留下眼眶干涩、浑身发抖的小五,在楼顶撒了一泡尿,却听不到任何的回声。

而这整个青春期都盘桓不绝的隐秘画面此刻就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天台上再次铺开,小五屏住了呼吸,时光再次退回到一个起点,当他以为那把梧桐树之火已经被无数的过路人彻底扑灭的时候,它们又神奇地在这个黄昏再次出现。小五的鼻子里面充满了烧焦的梧桐树叶的味道,他站在天台的栏杆边,骄傲地望着横贯整片天空的火焰,感到他其实只是从一九九三年跨出来一天而已。

轰轰烈烈的城市,而战争和岁月才刚刚开始。

此刻菲菲的飞机正要起飞,低空掠过整个城市,然后冲进云层。菲菲没有掉眼泪,她抱着布头小狮子坐在飞机靠窗的座位上面,把窗幕拉下,遮挡住黄昏时的西晒太阳,所以她看不到,在城市中央,巧克力屑霓虹灯大厦整个被大火烧着了,警铃声四起,弄碎了城市里所有人的耳朵,无数的人从大厦的旋转门里仓皇地逃出来,被逼上绝路的人们甚至从窗口中跳了出来,身体雨点般坠落,真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呼救声,所有消防队的救火车都拉着警报从各条马路涌向这里,这是城市从未有过的灾难性大火,烟雾像蘑菇一般涌向天空,然后骄傲地横贯整个城市,而焦灼的火焰可以吞噬周围的梧桐树,叫嚣着光芒四射,宛若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

这一切,少年小五却都没有看到和听到了。

他正站在无人的屋顶,准备拉开裤子的拉链,向楼下的浓烟滚滚和仓皇逃窜的人群撒一泡尿,也听不到回声。

于二○○四年十月十七日

小绿之死 小绿之死(1)

它们在黑夜里咀嚼,牙齿就不能够顶穿下巴。

——《杜撰记》

小绿总是觉得女人有很多事情隐瞒着她,故意要向自己关闭起那扇门。

比如那些摆在她散发着檀香气味的抽屉里面的棉花小方块,一个个叠得好好的,温润的粉红色,女人总是悄悄地藏在口袋里再钻入厕所。还有女人有时候会铺在床单上的一小块黑底的碎花布头,说那是为了防止尿床。小绿直到十岁还尿床,那是因为她在梦中寻找厕所,但是如果有一天她跟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却还尿床的话,那么她宁可去死。有一天早晨女人把睡意惺忪的小绿拖起来,对她说:“你去跟爷爷说再见,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小绿爬上阁楼,看见女人正端着一盆水给爷爷洗脸,爷爷没有戴眼镜,紧闭着眼睛,嘴巴张成O型,小绿尖叫顿足着不肯再靠近那张床,她知道爷爷已经死了,果真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爷爷,也没有人来向她解释这些事情,他们通通闭口不说,女人照旧每天把小绿按在镜子前面,喝一碗滚烫的白粥,夹一小块沾着红色卤水的腐乳,然后用钢丝的木梳给她梳头发,小绿大把的头发缠绕在梳子上掉下来,她觉得女人这是要扯下她的头皮了。然后女人把小绿拎去隔壁的小学校,她坐在最后一排,穿着难看的湖绿色背带裙,绑着脏脏的黄蝴蝶结,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小绿对老师说:“我爷爷死了,我很难过,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老师的脸上也表现出哀婉的神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绿知道老师恨自己,简直恨不得叫她终日站在墙角,而此刻老师却说:“你去卫生室里面躺着休息一下吧。”于是小绿知道就连老师都知道爷爷已经死了,可是女人却什么都不对自己说,她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她躺在卫生室干净的白色小床上,窗外是凤仙花、一串红、芭蕉和一些自己玩耍的麻雀。她翻了个身,觉得这里那么安静,也没有粉笔划黑板的刺耳声音,也看不到自己的名字永远挂在黑板上不交作业的那一栏。虽然总是被蒙在鼓里,但是也并不感到外面的事情有多么神秘,只单纯地感到被蒙在鼓里了。

再转了个身就睡着了,流着口水,甚至做了梦。

但是“爷爷死了”很快就不再是个好借口。那天小绿的作业本被学校扫地的阿姨从花坛的花盆底下翻出来,潮湿了晾干,晾干又再次潮湿,如此地往复几次这本空白的作业本皱巴巴地沾着花汁,于是老师在讲台边上用手指戳着小绿的额头说:“你这种小姑娘自己的爷爷死掉了也不知道哭,还拿出来显摆,你的良心被老鼠吃掉了是吧。”小绿当时憋了一泡尿,她用手指头紧紧地拽着裙子的边角,扭动着双腿,几乎哭出来,她小声地说:“我可以去上厕所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老师说:“你能大声点说话么,你难道不会大声说话么?”这时候小绿感到来不及了,她的裙子间有暖烘烘的东西流出来。老师诧异地望着地上一小摊水,高声尖叫着说:“你给我滚出去!”小绿撒开双腿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跑去,到达那里时,她沮丧地想,怎么跟女人说呢?整个下午,小绿都焐着湿漉漉的裙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试图用体温去烘干小*和裙子,但却是越发地绝望,她想不如就死掉算了,果真到了女人那个年纪她还是个尿床的小女人,她肯定会自杀的。她全然忘记了爷爷死掉这件事情,也忘记了爷爷蒸的小笼馒头或者是浇了麻油的喷香炖蛋,她不停地看女人给她买的粉色电子手表,希望时间停留在一个点上,永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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