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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送花给我(42)

只是对孩子来说,父母是世上最坚实的依靠。当母亲无法保护自己时,就会幻想到父亲身上,并且因他已经死了,所以怎么幻想都不会被拆穿——反正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会不会和母亲一样懦弱。

有段时间,莫卿伪装父亲就在自己身边。被人欺负时,她会沉默地盯着那个人,幻想父亲走过去,将那些坏人按在地上用所能想到的最残忍的方法来教训。这令她一度内心麻木,沉溺于幻觉。

他将她抱到自己怀里,仿若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彼此抚慰的受伤小野兽。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的事情?”

她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电视剧似的,”他讽刺地笑,“我妈在我爸没钱的时候嫁给他,生了我,帮他打拼事业。后来有钱了,我爸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还有个私生女。后来我妈知道这件事,被气死了。”

林今桅的口吻听起来漫不经心,然而她偷偷抬眼,望见他悲凉的眼神。

“是我向我妈告的密,因为我偷懒不想去学校,就躲在房间里——哦,就是你现在住的那间,那原来是我的房间。我妈在外地,我爸以为家里没人,肆无忌惮地打开着卧室门,和那个女人打手机。”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那么温柔的语气,先是讨好,后来又转为宠溺,似乎在叫着小女孩的名字。而他在儿子和妻子面前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这样的落差感令他觉得妒忌。

一念之差,林今桅偷偷跟妈妈打电话告密。

他的世界从此开始天翻地覆。

“我妈病死之后,老头迫不及待领着那个女人和女儿进门了。我讨厌她们,我爸更讨厌我,看到我就觉得不耐烦。那两个女的都很烦,大的整天扮林黛玉,跑来骚扰我,回头哭着跑回去跟老头告状。小的整天缠着我,跟屁虫一样跟着,甩都甩不掉。”顿了顿,他的声音沉下来,“……不管我去哪里,她都喜欢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角不松手。我故意躲起来,她就站在原地哭,结果我又会被老头抓回去打一顿。真是烦死了。”

莫卿想问:其实你,是喜欢你妹妹的吧?

然而她觉得,自己不必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林今桅欲盖弥彰的毛病,大概从那时就开始了。因为他认定是因为自己妒恨地跑去告密,才导致家庭分裂母亲去世,所以他再也不肯轻易表露想法。

他轻轻地说:“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让她们俩去死。哪怕是死一个也好,死了一个,我就能清静很多。我爸也能注意到我,也有人给我妈的死负责任。”

这样狠毒的想法,来自一个小孩子。

“后来……她真的死了。”林今桅的声音飘忽,手心也越发地冰凉,“那个女人带来的家伙,趁着大人不注意,爬到卡车下面去捡东西,司机没发现,把她轧死了。”

莫卿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女人很伤心,闹着要一起去死,之后还大病一场,差点就活不了。”林今桅说着笑起来,“很痛快啊,那时候看着她,觉得真痛快。”

那些母亲曾受过的折磨和苦痛,终于得以偿还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安慰那个女人的丧女之痛,好像她多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难道不是她和她女儿的存在要走了他母亲的命么?所有的大人这时候倒集体忘了往事,一味地同情她。

连父亲也这样。他几废饮食,陪着那个女人每天对着死去女儿的照片压抑地沉默,整个林家都沉浸在一片悲痛当中。那个男人大概早忘了,当一年前他结发妻子病逝的时候,他是如何风淡云轻,从外地飞回来待了一天,隔日便又离开。

那时只剩下年纪小小的林今桅,夜晚独自坐在偌大的家里,蜷缩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与母亲的遗照对视。突然风吹过客厅,外面树影婆娑,一切都诡异得让人恐惧。他抱着自己的头,颤抖着哭起来。

那女人的女儿去世一月之后,林今桅当选了校三好,且期末考进年纪前十。他以不在乎的样子把奖状递给父亲,但眼角遮掩不住自豪。然而奖状还未展开,父亲已经一把扯过去,揉成一大团,狠狠地扔回他的脸上。

纸团滚落到他的脚边。

“你在笑给谁看?!”林父怒不可遏地吼,“你妹妹死了,你开心了?!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林家怎么就会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表现优秀是他的错,连笑都是他的错,不如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这对狗男女的私生女死了,所以林今桅的存活就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那根横刺。

——对,就是狗男女。

林今桅握紧拳头,死死地盯着勃然大怒的父亲,以及他身边又开始抹眼泪的女人,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林今桅你要在他们两个面前哭出来,你就去死!

于是他将眼泪强忍回去,咬紧牙齿,重重地一脚踩在纸团上,往卧室走去。

他反复地问自己:林今桅,你到底还活着做什么?

不久,当那个女人闹着离婚,并且在律师帮助下分走了大部分财产的时候,林今桅从门缝中看着客厅里颓然得一夜老去十岁的父亲,悄无声息地露出了麻木而痛快的笑容。

他终于能告诉自己答案。

——自己活着,是为了清楚地看着所有人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包括父亲,包括那个女人,也包括自己。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意义。

所以当莫卿提起“梦想”时,他总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相信这种绚丽彩色的美好词汇。他只是觉得困惑,她到底从哪里来的那种天真到愚蠢的自信,居然还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同样在痛苦当中成长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应该绝望地、麻木地过下去,一直到死掉为止吗?到底还有什么奋斗的意义?难道是为了成长为现在大人们那个丑陋的样子?

“你很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恍然听到她的声音,发现自己已经问了出来。

她不急着回答,惊喜地指着夜空:“看,有飞机!”

夜晚航行的飞机总是会闪烁着红绿斑驳的灯光,看似缓慢而稳当在漆黑的夜空当中毫不偏移地飞往目的地。

“飞机总是在云层之上航行,所以才能避开阴雨天气的干扰。”

话说完,飞机已经去往远方,再看不见了。

她收回目光,望着面前寂寥漆黑的江面。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是倘若我们的生命中遭遇到了遮蔽阳光的云层,那么唯一的理由是,我们的心灵飞得还不够高。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我能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到达一个更高的地方,那么是不是就再没有那么多能够遮蔽我视线的障碍了。”

不是没有过悲伤、犹豫、迷茫呆滞,可是这些消极的不作为又能带来什么呢?人若太悲观,若自暴自弃,若自甘堕落地蜷缩在阴暗处自怨自艾,就只会永堕万劫不复之地,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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