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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之燕(36)

“来了还要走?我煮了碧螺春,刚好是第一巡,茶味正浓。”

流芳的脚步钉在原地,想起他说过,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喝的茶,不由得有一丝犹豫,可是理智又在告诉她,切勿沉沦……

“我在丛桂轩门前挂了一盏灯笼,”他说,“路上黑,提了那盏灯笼,再走。”

圆门前桂树伸出的枝桠上,果然吊着一盏烛火微黄的小灯笼。

流芳伸手去拿,可是快要碰触到小木柄时她又犹豫着把手缩了回来。她一扬袖子转身大步走进了丛桂轩走到他的身后,抑制住内心情绪的涌动问道:

“顾怀琛,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单单是因为我是顾六,是你的妹妹吗?”

他起身转过来看着她。他很高,她只到了他的胸前,月色照得他那如玉的容颜很是不真实,他眸光如水潋滟澄澈,竟是比月色更要澄明。

流芳仰起头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也呆了,仿佛要迷失在他嘴角轻扬的那抹笑意之中。

他伸臂把她拢入怀中,力气虽不大,可是有着一种不容反抗的气势,流芳一时间不懂如何反应,也只得被动的被他抱着,听他在她耳边说:

“对一个人好,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

他也无从解释,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愿意告诉她他的身份。她认不出他来,他是失望过的,但是很快他便忘却了这不愉快,她有棱有角爽朗率真的个性让他觉得陌生不已,却暗含着别样的惊喜。

她跟他记忆中那个胆小怕事、羞涩怯懦的六妹妹截然不同。

她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清爽自然得一如山间的流泉。

他只想,重新认识她;或者说,他希望,她的眼里心上,刻进他的影子,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只是因为他是他。

流芳的心纷乱不已,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若是几天前她一定会觉得很甜蜜,好像飘摇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宁静的港湾。可是现在,她的心天人交战,甜蜜的伤口裂开着疼痛不已。

“你真的忘了吗?”他问。

第二十八章 三个人的战争3

“你真的忘了吗?”他问。

“忘了什么?”她仰头看他。

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无奈的浅笑,放开她,两人坐在石桌的圆凳上,怀琛煮着茶,一边说:

“你还记得那只风筝吗?”

她的心有些忐忑,“我曾经落水,醒来后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那年我七岁,你才五岁,你爬上假山去取断了线的风筝,结果整个人从假山上掉了下来,我不自量力想着要去把你接住,结果人是接住了,自己却被你压断了两根肋骨,卧床三月。”

“那时的你,受了呵斥,总是偷偷地躲起来哭,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是每天来看我时那双眼睛都是红肿的。顾府这么多姐妹,我从来没有对哪个妹妹上心过,除了你……”

他看着她,那温柔的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她的心忽而就软了下来,她怎能否认他是流芳的哥哥,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他的妹妹的,她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离开?”她回视他,问道。

“八岁那年,恩师把我带走,他带着我走遍了西乾的名山大川,拜访了许多名士隐士,后来又带我到东庭和屹罗见识那里的风土民情,这样一走,就走了十一年。恩师喜欢吃美味的食物,所以我的厨艺,就是这样练就的,有时遇着天雨宿在深山,或是暴风雪时留宿野外,往往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煮什么,不要说野菜、蛇或是田鼠,就连蜈蚣也都吃过……”

吃蜈蚣?流芳瞪大了眼睛,她以为只有在金庸的小说里才有这样的东西可供人想象着“吃”一回,原来竟是真的能吃!

“好吃吗?是不是整条扔到锅里炸来吃?”她好奇的问。

他怔了怔,看她的眼光里有着思索和深究,“你不害怕?你和小时候,完全是两个样;不过,现在的你,更让人……放心。”

他本想说,现在的你,更让人喜欢。

流芳不由苦笑,“是啊,让人放心……所以,不叫你哥哥也没有关系吗?”不须任何人的庇护,也都可以活得率性自我,自由恣肆,在他眼中,她就是这样的人吧!

不叫一声哥哥,就等于可以抹杀这个事实了吗?她忽然想起容遇那恶毒的话,心情一下子又低落起来了。

“流芳,听过父子骑驴的故事吗?”怀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她摇摇头,喝尽了杯中的茶,他给她倒了茶,说:

“父子俩进城赶集。父亲骑驴,儿子牵着驴走。一位过路人看见他们,便说父亲狠心,自己骑驴,却让儿子在地上走。父亲一听这话赶紧从驴背上下来,让儿子骑驴,他牵着驴走。

“没走多远,一位过路人又说当儿子的真不孝顺,父亲年纪大了,不让父亲骑驴,自己骑,让老爹跟着小跑。儿子一听此言,心中惭愧,连忙让父亲上驴,父子二人共同骑驴往前走。”

“走了不远,一个老太婆见了说他们的心真够狠的,那么一头瘦驴,怎么能禁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呢?可怜的驴呀!父子二人一听也是,又双双下得驴背来,谁也不骑了,干脆走路,驴子也乐得轻松。”

“走了没几步,又碰到一个老头,指着他们说你们都够蠢的,放着驴子不骑,却愿意走路。父子二人一听此言,呆在路上,他们已经不知应该怎样对待自己及驴了。”

他望着她,“你可知道,这父子俩的问题出在何处吗?”

她喝着茶,沉默着,清清浅浅的苦涩在舌间荡漾开来,充溢齿喉。

“你回去想想,明日再告诉我答案?”他说。

她点点头,起身走到圆门外,他拿起那盏小灯笼递给她。灯火虽然微弱,却让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温暖。临走时,她问:

“你今日为什么要去太常府?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他嘴角的笑意漾了开去,注视着她,轻声说:“你担心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幸好是在夜里,没有人看得见。她略带恼意地看着怀琛,说道:

“谁要关心你?我只是想说,你不要多管我的闲事,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说罢她提着小灯笼转身就走。

他温润如水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小径尽头。

第二日,怀琛到了一心居,流芳刚刚想要拿出纸笔来画画,让西月上了茶后,流芳避开他的眼光,说:

“昨晚你讲的故事,我还没弄明白。”

“不要紧,你可以慢慢想。”怀琛看着她桌上铺开的白纸,“你想要画画?”

“是啊。我画画时不喜人干扰。”

“这样……”怀琛的目光在她的书架子上逡巡,然后指着三本烫了金边的精美的新书说:

“《三国风物志》?你怎么找得到的?”他在书架上抽出这三本书,“上面还有名士傅远涛的亲笔手书?流芳,不若将这套书送与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