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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之燕(16)

“当年?”

“是的,家母已经仙游多年。”

他还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流芳看得出他不需要安慰,于是说:“人虽不在了,但有你如此怀念她,真好。”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明亮,随即隐去,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半月之后,你应付得来吗?”

流芳愣了愣,惊讶地问:“你知道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应该知道,那日他不是看着她评画的吗?比试之事已经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了,真不知道还有谁是不清楚的。

“不好意思,我瞒了你。”她老老实实地道歉,假性别,然后,是假姓名。

“你并没有瞒过我,你只是瞒过了你自己。”

流芳脸一红,是啊,自己摔倒时毫不掩饰的尖叫,任谁也知道那是女儿家的声音。

“应付不来也得应付啊!”她笑道,“再本事的也不过是人罢了。”是人,便总会有弱点。

“你家人能泰然自若?”他往竹制的杯子中倒茶,然后把茶杯放于她面前。

她抿了一口清茶,笑道:“我爹爹上月到江州督学去了,至今未回繁都。若是他回来,定会被我气得短寿几年。”

顾府中的其他人,自然是冷眼旁观着流芳如何惨败,禤青娥和谭云心问起过这件事,流芳都以一时之气惹下祸端骑虎难下为由推搪过去了,她们,当然不会想着为她解困了。

“不需要帮忙?”他眼中似乎有些忧虑。

“要啊,”流芳眨眨眼睛,“我饿了,想吃栗子。”

他失笑,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宠溺,移开煮水的壶,用铁枝小心地分开炉子中的炭,然后将栗子放了进去。

“我倒是很好奇,你可以帮我什么忙?又不能替我出场又不能帮我求情,再说了,论画、文、音律,繁都三子都是高手,你……”

“那你又以何应对呢?”

流芳嘻嘻一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赖、刁钻、蛊惑……总之什么样的招数我都会用上,若真是不能成功,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怎么?担心我输了以后繁都再没有男子看上流芳了?”

他笑而不语。

炉子里传来几丝栗子爆裂的轻微响声,但是烤栗子的香气已经溢满了周遭。

“阿琛,你在做什么呢?有好茶喝也不叫上和尚?”一个笑得像弥勒佛一样的和尚推开半掩的竹门走进来大声说,原来就是在无觉寺大睡的那个和尚不知。

不知看看流芳,又看看他,然后大声道:“你等了一月的人就是这个丫头?”

还未等他说话流芳便先报家门,“我是顾六。”

不知和尚的眼睛霎时瞪得大大的,上下打量着流芳,然后对他说:

“就是迷恋繁都三子迷恋到头晕发热的那姑娘?天可怜见的……”

流芳气极,无奈道:“大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也和俗世人一般见识?!”

“哟,很香!是什么?我看看!”他闻到香气,懒得理睬流芳,凑过头去看炉中的栗子。栗子好了之后,流芳惊讶的发现,这和尚边吃着栗子还边喝着酒。

“不知,出家人怎么还喝酒?不要告诉我,你还吃肉!”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一个女娃子哪里懂佛门之事?阿琛,昨夜的兔肉,是烤得有些过火了,迟些再捉只山鸡,做个叫化鸡可好?”不知嘴角淌下的不知道是酒还是口水。他仍是温文淡笑,点点头说:

“好。”

“原来你是一个假和尚!”流芳开始损他。

不知摸摸自己的光头,“还不够逼真么?你把头发剃了然后当个假尼姑给我看看?!”

“你在这里怎么就听到那么多八卦?难不成你天天下山去东家长李家短的八卦去?”

“姑娘,八卦是自己有脚的,不然,你怎样上的山?”

他听着她和不知你一句我一句地枪来箭往,嘴角不由得微扬。最后流芳还是以如何糖炒栗子收服了不知,不知最大的缺点原来是好吃,他们摘来的野山栗有一大半到了他的肚子里面去,他还嫌栗子有点点夹生,不够熟软。

日暮下山之时,不知拍拍自己的肚皮对流芳说:

“顾六,半月后输了没地方去羞得不想见人的话,记得来找和尚,和尚收你做关门弟子。”他还不忘补充一句:“不用你落发,不用做早课,每天炒个栗子给和尚吃就成了!”

流芳抓起一把栗子壳洒过去,“你才会输呢!还吃!你那肚子都要比弥勒佛大了!”

不知也不躲开,只是哈哈大笑,眼角弯出的皱纹一如寺中的弥勒佛。

他送她下山,两人并肩走在狭小的山道上,他的衣衫偶然擦到流芳的肩,淡淡的青草气息随着山风夕霭送进了流芳的记忆。她不时偷偷地抬头看他的侧脸,线条是那样的自然而完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的心猛然跳了两下,脸上竟有些发热了。

“不要介意,不知是因为喜欢你,才会那样说的。”他说,“平时他见了生人,言语并不多。”

说话间已经到了山脚,山脚湖边停了一条伶仃的船,艄公戴着蓑帽坐在船头手托着腮正在打盹。流芳站定了,微微仰头看着他,心底因着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股勇气和冲动,一句话冲口而出:

“那你呢?”她本是笑着问的,本来是很潇洒的接着他的话端的,她没头没脑的问出了口后才猛然醒觉那潜台词是什么。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流芳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心想着顾流芳你可真是大胆开放得很哪,才见上两面的人,你竟敢就问对方是否喜欢你了?她暗暗在求佛祖和圣母玛利亚保佑,他听不懂,他听不懂的……

流芳正想以傻笑来自我解嘲,这时艄公已醒过来,开始解开船缆。她转身要上船,右边衣袖却被他洁白修长的手轻轻牵住了,她有些愕然地回头看他,他明澈的眼神一如苏溪湖一望无遗的湖水,清澈坦荡,眼底的那点点关切不舍就这样落入了她的眼中。

她的心,忽然乱跳如擂鼓,杂乱无章。

他浅浅的笑着,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山中的桃花谢了,你没有看到,却遇上了栗子来的季节。若是栗子的季节过了,还有九月的松涛,你,会让我等那么久吗?”

她一定是求错了,怎么现在听不懂对方说话的人变成是她了?

他看到她眼中的几丝茫然,深觉好笑,手指轻弹点中她的眉心,她皱眉,轻声呼痛。

“记住了?”他笑着问。

她懵然地点点头,他不知道爬山真的是好累啊,她想。她还是下了好久的决心,因为身上穿着一身男子的服装才有勇气因应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邀请独自走上翠峰,这一点,他,是不知晓的。

她上了船,而他,依旧留给了她一个渐渐隐没在绿色峰岚中的洒脱的身影。

她的手指抚上了眉心,那种突然而至的疼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丝喜悦,让人感到不那么真实的一种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