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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晴深(146)

“娘,我去开门。”

隐士村民风淳朴,憨厚朴实,知道我和随生两母子孤苦,于是纷纷把家中过年所用的食物用具都送了一些过来,我一一敬谢了,也不好拒绝便收下了。村中少有大夫,凡是身体有恙的都要到五里之外的京城请大夫,自从他们知道花月草舍是药庐后,上门求诊者便逐渐的多了。

“娘,为什么你每日要在午时过后才开始看诊?”随生话刚说完,看见我脸色又显青白,连忙递过那碗酸的几乎要掉牙齿的青梅,我咬了一颗进嘴里,喉间的烦闷渐去,才对他笑笑说: “因为娘要休息好,要去料理一下梅林,再过半年,你就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又或者是弟弟,我想。我摸摸自己还是有些平坦的小腹,微微地笑了。

在这里,有个小生命在孕育,生长。开始时我以为自己因为送走了继尧导致心血失调,终日恹恹欲睡甚至惊觉心跳加速,后来才明白到我感受到的是他(她)的心跳。他并没有离开我,我常常对自己说,他在我的心上,一直;而现在,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念想,我不会孤独,我对自己说。

在湖州看着无心的马车远去的时候,我的心都似乎被带走了。阿松知道了之后摇晃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竟然相信鬼神佛道之说,他派人去追,但是追不到,那马车竟是消失不见了一般。幸好这时承中赶来,独立撑起了大局,对外宣称将宣阳王病情过重刻不容缓,已送至东庭西方的玉华山药王谷寻神医韩涛治病。

三天之后,湖州的暴雨终于停歇了,东庭大军退至绵远,因后勤补给延滞了,东庭长信侯奉皇命与屹罗摄政王谈判议和,最后商定东庭退兵,襄城、划为东庭属城,绵远归还屹罗,但是驻军不得超过一万,开放绵远作为商业自由城市等等。

一场因宣阳王司马继尧处心积虑发动的战争最终画上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点。我不知道承中回京后要如何向辰恒解释继尧的事,如何能抵住皇帝的雷霆之怒。临走时我在他书桌上放下一封书简,是给辰恒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继尧我带走了,从此天涯,岁月易晚,望君珍重。希望这封信可以让承中不会艰于解释。

雨停了,继尧应该到了真觉寺了吧?

我带着随生修了花月草舍,每日清晨翘首遥望,只见霜染重林,偶露一角宝寺飞檐,朝烟夕岚都遮不去那厚重的颜色,仿如一个壁垒把我挡于千里之外。

我到过真觉寺,我淡定地在山门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给我开门的只是一个小沙弥,传给我的只是一张抄写着心经的白纸。我认得是他的字,他只给了我一页心经,连一句话都没有。那经文他抄得很认真,力透纸背,然而上面的文字对我而言却有如巫语,“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心无挂碍?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昏然般下得山去,留在家中看门的随生见我苍白惨淡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六岁大的他已经懂得照顾人了,连忙倒了热茶与我。自此以后我便没有再上过天潼山,只是每天听着远远传来隐约的晨钟暮鼓,提醒我,那个人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倒是随生,和村民们熟络了以后,嫌着屋里屋外没有个好玩的地方,应是缠着村中的菜农李老二夫妇要他们送菜上真觉寺时带上他,到寺里玩去。李老二夫妇一生无子,也喜爱随生的精乖伶俐,于是清晨带着他上山,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

那一天,随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青翠的竹篾,竹篾末端是一只草编蜻蜓,在上下晃动着。我的心无端一动,问他道: “随生,这是谁给你的?”

“捡的。”随生笑嘻嘻的说,我扭过头去,掩盖着自己眼里的失落。记得以前在青林山他也常做这样的草编蜻蜓给我玩,但是从来不教我怎么编,我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他是无视我。可是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是怕我被草割伤手指,所以宁愿自己多做几个给我也不要我去碰那尖利的茅草。

“娘,你知道我在山上见了谁?”

“见了谁?!”我的声音陡然升高,随生讶异于我的激动,说: “我见到了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和尚,他刚刚剃度,他很好,请我吃馒头……”随生冗长的叙述着这位他新交的朋友给他说的事儿,我听得有些倦意,便说: “今夜你早些睡,明早我做两个糖棒子你带上山请你的小朋友吃好不好?”

随生睡了,我却难以成眠。寒风从四面漏进来,我拥紧了被子,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第二天清早,我用山楂麦芽水混着糖胶做了两个金黄色的糖棒子交给随生,然后拿食盒装了一大盒红豆莲子汤进去,对随生说: “你带着这个食盒上山,就说是家里多煮了,请寺里的师傅尝尝,补血益气。你记住哪个禅房的师傅吃过哪个没吃,明天你带红豆莲子汤去的时候就拿给那些没吃过的师傅,尤其是那些还没剃度的修行居士。”

随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提着食盒拿着糖棒子走了。结果随生回来时,他的手里又拿着一只草编蜻蜓。

我皱眉,“你怎么又带了这个东西回来?”

“娘,昨天那只已经变黄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插在窗沿的那一只已经干枯萎黄。我依稀还记得以前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师妹想要这小玩意,每天来见我一见,我便编一个给你,如何?”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打开食盒,里面的红豆莲子汤空空如也,我问随生:“你在寺中,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随生搔搔头,“大师们对我都很好,慈眉善目的,没有什么特别……”

我无奈,他把“特别”理解成“特别坏”了。但是我仍然经常做一些小甜点和糖水嘱咐随生带上山去,总会有那么一次,他是会吃到的,即使没吃到,也会见到,闻到,又或是听人说到吧!

随生开始学认字,写字。常常见他一个人拿着书本忘乎所以地看着,偶尔问我某个字的读法和意义,他仍然天天上山去,但是再没有拿过那样的草编蜻蜓回来。

除夕前一天,下了一场风雪,早晨出门提水时滑了一跤,水打翻了溅了自己一身,随生冲出来看我时见到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扶我进屋里去坐,说什么也不肯上山了,说要看着我。而我那天的确也很不适,吃什么就想吐什么,随生连忙找了李老二夫妇帮忙,李老二家的一看我这个模样,马上便问: “夏大夫可是有了身子?”

我点点头,宽大的棉衣遮住了我略显丰满的腰围,李二娘帮我煮下了安胎养气的药后,对我说: “有了身子的人就不要这样操劳,我当初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起早摸黑地干活,结果头一胎孩子没了,到现在想要孩子也不成了。夏大夫,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夫妇的地方就尽管说,都是一个村子的邻里,互相照应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