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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5)

夙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癫狂,直到后来捂着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当女的……”揉揉眼睛,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是啊,他们都说,我不像个男人……一个个都这样说……”然后他垂下头,低低地,好困惑地问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点像女人了?”

最后一句话,他有意说得很轻,似乎只要听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个字眼。但脂砚的脸色还是在瞬间起了波澜,赶不及要下跪行礼,“民女该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识龙颜,还望陛下赎罪。”她的声音战战兢兢,连同着纤瘦的身体也在颤巍巍抖着。

脂砚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这样都糊弄不了你。夙婴摇头走上前去,虚扶她起身,“放心,朕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尤其对于你这样的美人。”他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那副玲珑的模样原本就极适合嬉皮笑脸,“记住,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语气里却并非全是轻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败——他是极不愿看见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这一切皆被脂砚忽略了。或许心高自负的人还总是一厢情愿地忽略一些明显的东西吧。因为不愿相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个乐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来历。

脂砚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庄的,且不善矫揉的,但那一笑里却分明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民女听说,宫里的乐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后太后设宴,群臣皆至。司仪们说总要一个有女子歌舞的乐坊才说得过去,便找了几个擅乐的姐妹们组了这么一个乐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条不紊,似乎对皇帝暧昧的亲近也并不觉得惶恐。偏那语气又带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意味,“毕竟只是官宴时走走场子的,官宴散了乐坊便也会散。浮萍自有其归处,若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还是不要的好。”

闻言,夙婴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当真没有再问下去。

果真还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砚在心下冷嗤一声。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别人对她的忽视——但皇帝的审美倾向多多少少还是令她不悦的。尽管五年来她已经勉强接受了他“断袖”的癖好——因而她从不擅自为他娶妃纳后。

不觉间夜色靡靡已醉入了云雾深处,身畔泉水是不变的温润,投在泉底的月光却消瘦成孱薄的缺影。连那四目相对时偶生的一点微妙的柔情也变得萧索起来,“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话语,脂砚已笑着福身行退礼,“民女告辞了。”

夙婴没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着那纤柔的背影款款离去,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砚?”微凉的夜风里,有个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极轻,极柔,似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质。

脂砚的身体陡然一僵,险些站不稳脚。不是惊,不是慌——而是气!气自己千试万探,竟然——还是被他骗了?但这念头却在下一瞬被颠覆,只听那个声音继续道:“这是……谁写的字?”温吞吞的,带着些疑惑的口吻。

脂砚回过身去,看见皇帝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么究竟来。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迹时,蓦地出手便轻巧地将它夺了过来,“这——这字可要被陛下笑话去了。”脂砚咬字无措地道,雪颊适时地飞上淡彩的妃云。

“嗯哼?”夙婴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儿,等着她的解释。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砚别过脸淡淡地道:“无聊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的。让陛下见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着花汁黏腻不堪。这花瓣上的字迹她绝不陌生,分明是——萧先生的啊!

“啊哈,原来你叫脂砚啊!”下一刻,只见夙婴兴奋地拍手而起,神色飞扬得像是拣到多大的宝一样,“脂砚,脂砚。好——好——名字和人一样好啦。”学识浅薄的他显然是找不到动人的词来形容,竟一连用了三个干巴巴的“好”字。

脂砚依旧笑得极淡,眉目间不减端凝,“陛下过奖了。”她为难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还要编排习舞,脂砚告辞。”她分明是急着离开,也不等皇帝开口批准便径自退下了。

无端的愁绪皆因那两个字再添凌乱!身后,夙婴还在无理取闹地朝她嚷着:“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吧!一个都别再回来了!”挥挥袖子,他有些泄气地跌坐到一边的青石上,“真是,朕身边的美人怎么都这么冷淡?白蔷是,萧美人也是,连你也是……”

脂砚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弃了手心的碎红,疾步而去。

脂砚,果真是这两个字。方才还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指尖抵着手心细致地复写着那两个字,“脂砚,脂砚。胭脂沉砚墨方齐……”

脂砚啊,着实是个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砚里,磨成了妩媚的书香气,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庄如斯的,不偏爱顾盼流转,不偏爱画眉描黛,不说话时便更显得出尘。但那言语里,巧笑里时常都会透出一种动人的媚,媚也如丝。

“但脂砚与萧烛卿,其实是不一样的……吧。”夙婴赤脚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般毫无理由的话,“嗯哼。脂砚,其实是更绝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萧烛卿留给她的,那一定是极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砚却可以不留遗恋地将它狠狠揉碎,然后丢弃。

若换作萧烛卿,定然不会如此绝情。尽管他总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境地,习惯了对诸事不闻不问。但他眼底的眷恋,满腔压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确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却自负得很,所以可以假装看不见……

但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无聊的皇帝毫无根据的臆想罢了——因为那两个字,“脂砚”,是他自己写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课时我见过他写字。”夙婴端着脸笑得眉目清明,夜风将他赤裸的脚踝刮得通红,隐约有青筋凸显出来,“脂砚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没细看……”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语气腻歪得仿佛话中人与他熟络得很。

确实,萧烛卿的字本是极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灵秀之息,原本也绝非他这般贪恋红尘情爱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质软的花瓣不似纸笺,很容易便模糊掉这两个字里头的神韵,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虚作假的。

还在五年前,当初涉帘政的“太后”还有耐心教他为政之道时,他便喜欢四处模仿字体去抄那些枯琐如经书般的文字,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她认为是请来了“后宫”里的抄手。他也懒得解释,或许当时更是觉得,这样糊弄着她是件了不得的事——这样一位聪慧且心高气傲的女子,他总会固执地想要同她使些坏,唱些反曲儿。不想到后来竟也成了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