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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29)

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皇帝如今正站在窗前,气息微喘,玉冠也缚不住发丝的凌乱,竟还不减风情万千,“你要去采池居?”出乎脂砚意料之外——夙婴的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

脂砚往后退了进步,有意与他拉开距离,“是啊。”巧笑着说的话,眼神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夙婴摇头轻叹,不忍正视她绝情的目光,转而无奈地靠上窗棂,“去采池居——或许更好。”仿佛是想开了许多,他的语气再不如上次那般死缠烂打,相反却像是——乐于放她走。

脂砚的身子隐约一颤。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怎料听到这样潇洒的,放纵的话语,竟还是止不住心口的隐隐作痛?“陛下保重。”

像是急于逃离一般,脂砚转身利落地拿起床上的包袱,忽而却又听见窗口传来一记轻漫的笑声,“不过啊,在那之前——你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一次他没有用“朕”。

脂砚的眼神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怨恨而微微变冷,正欲不予理睬时,却见面前那个男子自顾自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系在腕上的一串精巧的银铃给她看。

而一见那用乌丝串起的银铃,脂砚原本冷却的脸色分明起了异样的波澜,“发铃蛊?”这——该死的!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这种邪蛊?!

发铃蛊,源自苗疆巫蛊。取爱人青丝为蛊引,结铃于腕,自此两人命运紧连——爱人发落一根,则受蛊者寿命减一日,直至终了。

“是啊,发铃蛊。还是断指前辈教我的下蛊之法。”夙婴好惬意地笑了笑,竟丝毫不以为惧,“那天早上我取走了你落在枕边的乌发,一时心血来潮便系上了这个蛊——当时只是想将你守在最近的地方,不料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一面拨弄着腕上的银铃细碎作响,一面说得好漫不经心:“说起来,这几日你似乎落了不少头发吧?”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脂砚低眉默不作声,手指抓紧了手里的包袱却颤抖得紧。眼眶忽地有了涩意,她再也忍不住地叱骂出声:“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这一个月来她落的头发少说也有上千根啊!可这擅做主张的家伙竟——

“啧,看来是真要少活几年了。”夙婴耸耸肩,似乎也觉得苦恼,却又无可奈何,“可是没办法啊,都已经解不开了呢……”语意悠然,令人捉摸不透里面微妙的叹息。而后便见他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如果你不希望我那么早就死的话,就——多爱惜自己一些吧。”

这句话,她曾对他说过,无论是出于怜悯或是客套。而现在他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却字字切切,情意也切切。

这半个月来他又何尝不是在深深的自责中惶惶度过?他亦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这个纤质敏感的女子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相信自己执守的那份情意了……而他今日来,也并不指望能留下她的啊!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不要再练银放趟抗Γ更不要再落这么多头发了……若是可以,他更情愿将自己余下的寿命都换成她一头兰泽的乌发……

四目相视,脂砚的眼里再也藏不住泪光。眼前的男子依旧在笑,却是褪尽了繁华瑰衣的清淡如云的笑,连同恨意也消失殆尽,眼前的一切都只成了最初的惦念,相思恨短,千年也未央啊……

她恍然忆起了那个云雾微蒙的清晨,当她一人漫步至那温泉密林时,听见他对萧烛卿说的那句:“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朕怎么可以让她以后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下去?所以朕一辈子都不会说破。即便她不愿入宫为后,即便——她选择你……”

是啊!这个男子永远都只想着为她铺下最柔馥的地衣,即便有荆棘拦路,即便有粗砂磨足,即便她已在无意间错过了最美的花期织不出最无瑕的梦靥,却每一步踩在上面都不会觉得疼啊……

而她又怎么骗得了自己?这半个月她虽恢复了心志不再走火入魔,却还是无法克制每日掉落的青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呵!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啊……

“夙婴你啊,真是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还喜欢自欺欺人的昏君呢……”脂砚学着他的语气,用衣袖遮住眼,而后缓缓拿开,湿润的眼眶终于露出第一抹微笑,“没有我修脂砚辅佐,颐安盛世一定会被你败了!”

有谁见?窗外簌簌的落叶不知何时已不再飘零无依,延廊边落红铺了一地却依旧笑得嫣然如初,“欲寄无从往,只身隔远方。此心飞作影,日日在君旁……”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合着拍子唱起了清曲,却不再是从前那悲悲戚戚的悼词。是不是,她也寻回了最初的惦念……

是夜,丞相府。红木长几前莲袂叠漪,两盏青灯依依不灭。半掩的窗前,有一罗衣女子正趴在桌上写字——她的双膝是跪坐在方凳上的,纤弱的身子不雅地蜷躬起来,致使凳脚翘离了地面形成离谱的角度,偏还没有半丝要倒的趋势。

她拿笔的姿势并不好看,写出的草书却龙飞凤舞,浑然大气如华灯耀眼——正是当朝女丞相水沁泠!

“左大臣府,于旧书房朝南方位挖地三尺,掘出黄金百万余两——”水沁泠住笔微顿,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大贪官畏罪自缢了,连同七皇子也再度下落不明了呢。”

佞臣贼子,狼狈为奸。旦闻东窗事发,逃之夭夭。啧,果真是个狡猾透顶的家伙!

水沁泠摇摇头,却在抬眼望向窗外的瞬间眸光倏凝,似有什么东西凌空弹来,而后便闻“哎哟”一声——猝不及防的人很没形象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窗外,隐约有男子清朗的笑声远远传来——果然是他丢来的石子!

“修屏遥——”水沁泠好不容易攀着梯子爬到自家的屋檐上,找到正悠然自得地对月畅饮的锦衣男子,“喏,给你的。”手伸至他面前摊开,却是递了块喜饼给他,略显稚气的小脸上也挂着明媚如初的笑容,“修大人今日怎么没上朝?”

修屏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想要我去看你小女子叱咤风云的威风?”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戏谑地唤她一声“小女子”。

水沁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揽了裙裾在她身边坐下,捧着脸像在思考着万分难解的问题,“我说——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看出上官鷄的真实面目的?他明明伪装得那么好啊……”

修屏遥抚唇笑了笑,不答却问:“那你呢?如今怎么也敢跟我这个大贪官共坐赏月?”

“我呢,刚开始只是好奇,为何自太后垂帘听政以来,原本跟着你混的那些小贪官们一个个都被查了出来?”水沁泠抿了抿唇,“原来你是故意自陷污泥,去当他们的靠山啊——让那些人可以明目张胆地在你面前贪污受贿,于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你就顺便搜罗证据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