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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13)

是呵!若非她的善良,她的怯懦,或者还有她的无知——以至于藏不住的万事都写在了她惴惴不安的神情里,自己又如何能察觉出那场全由七弟精心策划的阴谋……

“她不过是个低贱不堪的宫女,你若承认了便是给你这‘太子’之位蒙羞!”父皇曾这样决绝地告诉过他。是啊,父皇本是一心想要传位于他的,所以不许他承认。

可事实却是,他本就不愿承认的——并非因为觉得殊笑地位低贱,抑或觉得这是皇室的耻辱,而是因为——殊笑欺骗了他,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思及此,夙婴的唇边泛出一丝苦笑,却连那笑意也如这秋意般凉薄的,“可是朕却恨你的欺骗,一直,一直都好恨呢……”没有歇斯底里,他将那个字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是诗意的,善意的。仿佛连这一声“恨”里都可以透着满满的柔情,“殊笑你……为何要骗朕呢?朕待你不好么?真真是,没有他好吗……”

他的声音渐发趋于虚无,大抵也是觉得困倦了,索性便将侧脸埋进臂弯里。思绪早已飞至茫远的罅隙里,直至——当雨丝儿被那抹淡白的阴影隔阻,触摸不及自己的脸。

那道华绝的,更是高高在上的影子就那样安然自若地站着,眼睛注视着他的,许久许久。樱唇微启,轻浅地道出一句:“若你自己都不肯对自己好一些,你还指望着谁能对你好?”

竟是一种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脂砚微抿的唇角,清湛的眸,而后用那眉峰微蹙的神情说出那般轻巧的话,却都是,温柔到极致的……

夙婴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脂砚移开目光,淡淡瞥过墓碑上的刻字,余光偶然落在那束凋萎的野花上,似乎略有惊疑,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陛下怎会来此?”她问。

“啊我——”夙婴赶忙站了起来,并好面子地抖了抖衣摆,“朕——朕去毕太医家,正好路过这里。”他换上嬉皮笑脸,藏住了眼底的雾气迷蒙,“啊哈,脂砚你果真是骗朕的!瞧你的脸——”一面说着一面还轻佻地伸出手,似要去抚她的脸颊。

脂砚便静静地看着他动手,没有出言阻止,亦没有躲开,神色从容得仿佛他真要做些什么自己也不会反抗——又仿佛更已料定了他根本不敢做些什么。

果然——下一刻,只见皇帝讪讪地缩回手放入袖中,“你们,都好喜欢骗朕呢。”他忽而低哑地道。

脂砚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伞柄,“陛下后宫三千,想必是不缺脂砚一个的。”眸光微漾,转而又笑得通情达理,“雨势大了。陛下还是快些回宫吧。”

“你们——你们统统都在骗朕……”夙婴忽而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出了红梅纸伞遮蔽的一小方天地,只任雨水洗刷在他苍白的脸上。纷扬的湿雾里,他的眼里升起了一种莫大的悲哀,却连悲哀里也都渗透着难以言喻的恨意——

“哈!听你们的嘴里都说着多好听的话!哈、哈!美妙的句子真真是,好能哄人开心的呢……”这骤来的心痛一发不可收,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朕的母后——口口声声地喊着朕‘好皇儿’‘好皇儿’,事实上竟连朕的年龄都不知道!”

脂砚的身体蓦然一僵。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会连自己都觉得恐慌不安。是啊。自己确实不知——皇帝,如今究竟有多大了?十八?十九?或是二十……

“朕已经二十六了。”夙婴突兀地笑了起来,“告诉你,朕已经二十六了。”声音极轻极柔,但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将什么鲜明的红迹子硬生生地泼进了单调的水墨画里,便越发显得凄艳骇人,“很不像,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问。

脂砚的瞳仁骤然睁大,指尖掐进肉里生疼。因为皇帝忽然疯狂地撕扯起自己的衣衫,露出瘦削的肩头以及那比女子还要细腻光洁的肌肤……

“哈哈……朕的身体,是不是很像女人?哈……”脚下一个不稳,夙婴“扑通”跌倒在地里,泥水溅了一身,却还是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听听,竟然还有人说它美?哈!可朕只觉得它恶心!恶心!”他笑得发了癫发了狂,笑得眼泪满满流了一脸,混着泥雨污浊不堪,“没有人,没有人比朕更恨这个身体……”

脂砚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忘了言语。这残破的墓地,悲戚的雨声以及睁着空洞的眼怯怯窥望的死魂……眼前一切的一切,影影绰绰明明灭灭,都已成了虚妄……

她知道——可她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皇帝——皇帝才是最不爱惜自己的人啊!他不梳发,不束冠,不穿鞋,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只是因为,他恨透了这个身体啊……可笑的是——自己竟还要用那副如同悲悯众生的姿态对他说:“若你自己都不肯对自己好一些,你还指望着谁能对你好?”哈,脂砚,你难道不荒唐?

“原来,娘说的才是对的。”缠绵的雨雾里不期间匀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而后只见脂砚款步走至夙婴身前,俯下身去,极其温柔地,细致地帮他将解褪的衣衫穿好,似乎手指触摸到他冰凉的肌肤也全然不觉得难堪,“这世上,没有人是理所当然要对你好的。即便你是皇帝。”说着这样冷情的话,她的眼睛却在笑,里头是满满的暖意,“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

连说话的调子也优雅至极,甚至是带着些许瑰妙的诗情画意。脂砚始终都是用微笑回应着皇帝惊愕的神情,而后手腕抬起来,有那么些自作主张地将纸伞递交到他手里,不等他开口便起身离去了。

轻风黏雾交织成的昏黄的天色里,她柔长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翌日晚,官宴之时。华灯濯濯,琉璃玉栏上云龙戏凤似扑朔之景,映着一张张容光焕发的脸。放眼皆是服帖得连边袂都舍不得起褶的官服,官帽,腰间通束了斑斓六色的金丝带,官臣气是极浓的。殿上三甲皆已到齐:状元谭亦,榜眼洛时阡以及探花水沁泠。

绣着赭色暗纹的帘缦之后坐着端庄如故的鸾姬太后,觥筹交错是喜庆之际,她的脸上却升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愠意,或许更是恼意——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赌输。

瞥眸瞧见殿下那个男子抚着唇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的不悦又深了一层。

而此刻,被下了赌注的人——水沁泠,全然是一副不知者不罪的神情。这女探花不过二十才出头,脸蛋精致且略带些稚气,笑起来两颊会有深陷的酒窝,便越发显得她娇俏可人。而显然——这副小巧玲珑的模样是极不适合着这身肥肥大大的官服的。

脑海里那用浓墨书写的“重用”两字重又黯淡了几分。轻咳一声后,鸾姬太后朝司歆使了个眼色,司歆便立刻会意地将帘缦挽起。

万众瞩目之下,鸾姬太后揽袖盈莲款款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