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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11)

见是她来,男子直接递了一杯清酒与她,“我就算到你今日回来。”他笑。

白玉杯里,花酿的琼浆清香扑鼻。脂砚伸手接过,而后款步走至他对面坐下。省略了礼节性的嘘寒问暖,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道:“女儿之前便见过那三甲名单。探花水沁泠虽无人引荐,实际上却是由父亲大人暗中选出来的吧。”

男子修长的眉目斜斜一挑,神未移,风情却已自现,“想知道我为何会选她?”声音低沉,却满溢着疼人的暖意以及那一斛恰到好处的韵味都从心尖上梳淌过去。仿佛仅是听着他说话便再也无法急躁起来。

“想必她的答卷定是出类拔萃,或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脂砚猜测道。

“哈、哈。”男子朗声笑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未置可否,而后却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皮卷轴递予了她,“她的答卷。你自己看了便知。”

脂砚便摊开卷轴,凝眸细细地往下看去。她自始至终都未吱声,脸上的神情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是期待——而那点期待渐渐消弭,一点点颓化成失兴,甚至夹杂着一丝不解的薄怒,以至于看完整张答卷之后她的眉心都蹙在了一起。

“好失望吗?”男子抚唇而笑,分明是料到了她会有此反应。

脂砚分明是不悦的,尽管表面上平静无澜,“我原以为——”她顿了顿,并适时调整好自己的口气,“女儿原以为,父亲大人至少会选匹千里马出来。”她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平心而论,水沁泠的那份答卷唯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平庸!而原先写下的“重用”两字——抹掉。

男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倒觉得,她确实是匹千里马。只是,她尚未寻见自己的伯乐。”他支起颌来,唇畔的笑意愈深,“脂砚,这便是你的责任了。”

脂砚微微扬眉,等着他的解释。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份答卷她是有意答得平庸的。”男子指着卷轴上的字,眸底掠过分明的赞许之意,“瞧她的字——锋芒毕露,大气浑然,说明了她绝不会是个平庸的人。”

脂砚这才注意到——这份答卷是用草书写的!字字如流水行云,连顿笔处的衔接都那般流畅自如,浑然一体。试想一个女子竟能将草书写成这般凛然正烈?倒果真,不简单了……

“且她同样善于收敛自己的锋芒。”脂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底逐渐起了笑意,“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笔处都处理得非常圆滑,将那股霸气都磨成了恰到好处的低调,刚柔相济。”

“这一点,倒与你有几分相似。”男子莞尔笑道。想自己的女儿这般聪慧且识得大体,坐看群臣也能临危不乱,指点江山游刃有余——他可是无时不刻都引以为傲的。哈,尽管这丫头偶尔也会有些自负……

“明晚的官宴,女儿定要好好会她一会。”脂砚笑道,眼睛依旧望着那份答卷出神。

男子淡淡地瞥去一眼,似兀自沉思了良久,而后缓缓开口道:“其实,我选出她,倒不止因她的字。”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花酿,“你可知,水家本为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脂砚惊讶地抬起眼来,眸光微漾,似乎隐隐预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发笑得酣畅,仰首将杯中的花酿一饮而尽,“脂砚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准许女子应试从官这么久,真正能选中出类拔萃的却如凤毛麟角?”

脂砚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答出四字:“风气未成。”确实,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数皆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识字的?寻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个钱,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顽固更不曾想过要让府上的千金应试做官。女子参政之风实难形成!

“那你觉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鸿鹄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财力,她又会怎么做?”男子开始循循诱导。

一语点醒梦里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砚脸上的笑意也深深绾进眉弯里,“如今的高官权臣,哪一个身后没有政客门徒无数?待她有了名气,必会出钱大兴女子学堂,广揽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帼之威!如此一来,几年一过,风气定成!”

心底的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素来端庄的她极少会这般随性的。见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总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国库空虚,倒也不必谋这个法子。”

闻言,脂砚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话。而后她静静端过桌上那杯清酒,举袖半掩浅尝了一口,“父亲大人可知,萧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师?”她适时转了话锋。

瞧见她脸颊薄染的酒晕,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风情尽显的一笑,竟是连碧池花容见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便是——萧烛卿本是由他引进宫里当老师的。

脂砚垂下眼帘,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亲大人,萧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儿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语气依旧是疏淡如云,很好地掩饰住了语末的那一点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诧异的模样,“我原以为,我的女儿向来只有别人配不上的分。”那语气却是欢喜得很。

“父亲大人真是——乱点鸳鸯谱。”脂砚真真是不满起来。这个男人——分明是将瞧见自己女儿的失措当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儿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砚正色道出这个事实,“再过个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么可以,还奢望着萧先生予她的情义……

“你确实不小了。”男子好温柔笑了起来,应了她的话,“也确实该——寻个好人家了。”

脂砚咬住下唇不吭声,手指攥紧了衣袖微微发着颤。

“脂砚,我从前便说,你出生之时,适逢昀昌星转黯,而欺煞星越位,此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话语轻柔,细吐纳气,匀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叹息,“这命里的定数,或许你从未相信过——又或许,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还我的恩……”他起身,背对着她,“然两年之后,天象转祥,欺煞星归位。你是否也该,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着他的——其实不过是用来捆缚这血脉之亲的枷锁罢?逃不开,更不愿逃开啊……脂砚静静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发,一缕一缕地,像是极为专注地将自己漂亮的乌发梳理好。半晌,忽然轻巧地笑出声来,“好。”她答应得干脆。

此时雨丝儿携来的雾气逐层糅深了,虚飘飘地由她的身后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颜。寒烟笼着翠生生的薄雾,曼妙的诗意入眼,连她的表情也被这层雾气遮掩得飘忽不定起来。偏那股幽淡如兰的气韵却不减半分,“父亲大人可愿与女儿打个赌?”她支起腮笑吟吟地问,指尖蘸着酒酿闲闲地在桌上写起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