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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10)

话罢蓦地出针,准确无误地扎入原旬七穴。

背部的酸痛渐渐模糊了夙婴的意识,只记得床头那一撇淡蒙蒙的烛影,被珠帘子裁剪成错落有致的形状,昏黄的流光倾盘洒了一地。紫檀木窗棂上雕的是朱雀纹,精致到浮靡的镂刻,片片翎羽鲜活如生。是否因它毛羽未丰,还是锋芒内敛,偏要被禁锢在这牢笼般的地方?

大智若愚。哈!说的竟是自己?夙婴自嘲地阖上眼睛。窗隙漏进的风时而会携来淡淡的幽香——后苑里的白宫雀花已经迫不及待要馥郁起来了,预示着明日就快来了吧……

第四章 细雨润如酥

待翌日晨醒时,整个后花苑都已铺满了粲然的阳光。黄绿色的琉璃瓦上犹滴着朝露,清清润润地梳洗过檐下的尘灰。小太监打着哈欠推开窗子,筛进了日色,细长的柳藤枝正悠闲地拂着雕花的窗棂,飘悠悠的,似还带着些贪欢的性子。

昨晚的凉意早被蒸融了去。后花苑里开的是成片的白宫雀花,带刺的茎上缠着乌青的藤,开出的白花成小小的月弧形。推挤着攀至花架边缘张望着,似贵妇伸长了纤白的颈。

看着它们欢喜,身子初愈的皇帝也跟着心情大好地趴上窗台,伸手欲去摘那一枝骨朵儿。

“想你也不小了,倒还是像个孩子。”不期间一个端凝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首看见的正是鸾姬太后。她照旧一袭绣凤金缕衣,乌髻高绾,身上揽着幽浓的熏香气。

已是早朝之后,鸾姬太后有意不让太监通报便径自进了皇帝的寝宫。恰瞧见他弓着身子伏在窗台上嬉闹的一幕,“皇儿——”换作往常她定会板着脸说他“不成体统”,然而今日她却换了口气,“快些下来吧。”她朝他莞尔一笑,烟眉凤目不减高雅。

夙婴瑟瑟地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慢吞吞地从窗台上下来,重又坐回至床上,“母后有事?”他语气懒懒地问,目光期期艾艾的也不知瞄向了何处。

鸾姬太后笑着走至他床边坐下,“明晚的官宴,皇儿定是要去的。”她用的是肯定句。

“儿臣自然会去。”夙婴倒也答应得干脆。或许更是没有耐心再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与太后争个对与不对。何况他现今已有了更关心的大问题——“母后,儿臣真真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家了。”他的语气里满是哀怨,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样。

鸾姬太后了然一笑,“可是那日皇儿跑到朝上说的,叫什么‘脂砚’的姑娘?”心下却在惊讶不已:事到如今他竟还不死心?

夙婴没有回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窗外的一簇白宫雀花,像在自说自话:“脂砚,不像是乐伎啊……那样优雅,那样清高的人怎么会是乐伎呢……”他兀自困惑地挠挠头,猛然又激动地一拍手,连语气也变得兴奋起来,“好啊,脂砚一定是骗了朕!她统统都是骗朕的!”

鸾姬太后微眯起眼,“皇儿确定?”

“千真万确!朕说的怎么会有错?”夙婴陡然粗暴地叫嚷起来,真真像个喜怒无常的昏君。而下一刻他又嘻嘻一笑,凑近了鸾姬的耳朵善媚又讨宠地道:“母后你也听见的,那天儿臣上朝,的确有个官说自己有个女儿就叫脂砚的。儿臣以为,脂砚八成就是她了。”

鸾姬太后抿唇而笑,眸底却有异样的精光倏忽而逝,“说的可是右大臣?”确实,那日皇帝上朝询问时,修屏遥便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声:“微臣确有一女名唤脂砚。”

“右大臣?”夙婴的神色颇有些不满,“可儿臣总听他们说右大臣是贪官,是——是坏蛋!”

鸾姬太后微微愕然,而后“哧”地轻笑出声,伸手溺爱地抚上他的发,“哀家可真意外,竟是连皇儿都听说了?”显然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啊哈!那么脂砚一定就是左大臣家的女儿了!”皇帝的思维开始跳跃,竟还理直气壮得很,“他们都说左大臣是好人,脂砚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明知皇帝是无理取闹,鸾姬太后的脸上却起了异样的波澜,而后她正色道:“皇儿莫要胡闹了。左大臣分明说过自己并没有女儿叫脂砚的。”心下却道:倒也多亏了从前那“乌发美人”的唤法,唤久了便也无人知道她的本名——不然可真难将他瞒过去。

“他这叫‘欲盖弥彰’!”夙婴得意洋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板一眼地同鸾姬太后卖弄起自己仅有的一点学识,“你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你找到,难道还会自曝身份等着你去寻吗?哼哼。所以脂砚一定是左大臣家的女儿,绝、对、错、不、了!”

“哦?”鸾姬太后笑意不变,眸中的神色却越发冷厉起来,“哀家今日当真是大吃一惊。从前的皇儿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她的余光瞄向红木桌上那本《三十六计》,恰是翻至“声东击西”那一计,“莫非,真是萧先生教得好?”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有女官急切的声音传来:“启禀太后。右大臣说有要事需单独面见太后,此刻正在鸾合殿前等着呢。”

“他?”凤目微微狭起,尽管端庄依旧,鸾姬太后的语气里却分明透出不耐,“你去告诉他,哀家今日身体不适,不想再谈那些事。”说罢揽袖起身,长裙曳地,旖旎自生姿,“夙婴,你若真是喜欢姑娘家,哀家明日便会考虑为你选妃纳后。”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了。

落花飞簌簌,处处迷归路。衣黛引旧思,何留香如故?茗萱遍植的延廊之上,脂砚心有戚戚然地往前走着。宫苑里花香馥馥,多数是宫外寻不着的奇芳异草。雕栏玉砌,长廊逶迤甸甸香榭。

前方不知是哪个宫女兴奋的声音传来:“今日是八月初七,初八,初九——啊呀,奴婢后日便能回家一趟了!”

逢诞归家。这是宫里新立的规矩——宫女们若逢双亲生辰便能回家一趟。

八月初七。脂砚驻步若有所思。是啊。待在宫里这么久,确实也该归家一趟了……

不料午后的天会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将雾霭湿气也染深了几许。诗意的雨丝儿牵成细密的银线,不同于往常倾盘直下的瓢泼,却多了些江南水乡的韵味。

脂砚撑着一柄白底红梅的纸伞走至自家的庭院前。偌大的院子里梧桐疏朗,芭蕉遮面碧色含羞,从脉理滚下的“滴答滴答”声似大珠小珠砸玉盘的清泠,抬眼望天却还是晴空万里。走过未开花的梅坞弄便是一片碧翠的湖迎客而来,湖心有亭,亭中石凳环桌,隐约可见一抹孤影正悠闲自在地品着花酿清酒。

脂砚微微提气,脚尖轻踮,便向湖心飞掠而去。连绵的雨丝于半空被阻,落在湖面上起的涟漪却是分毫未乱。待那柔若无骨的云蝶儿轻巧地掠过湖面,罗纱翩然落定至身前,衣袂却未沾得半点雨露——足见其轻功极佳!

“父亲大人。”脂砚收了纸伞,福身行礼。

男子正望着湖面出神。他果真也随性得很——秋意凉透却只着单衣,前襟也不记着要拢紧,倒像是故意要露出自己迷人的锁骨。玄紫色的锦织外袍没个样子地披在肩上,仿佛随时都会滑落下来。长发松散垂直腰际,也未束冠——这当真是已为人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