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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待君顾(24)

“我觉得自己错了,就一定会道歉,不然心里憋屈得慌。”西晷垂眸也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可能会原谅自己。她将绣图抵在胸口,嶙峋凸起的骨节使劲按捺着那份撕心欲裂的痛苦,但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你我相处的时日虽然有限,却也有君子之义。当日大敌当前,我却临阵脱逃,害你孤军奋战,于情于理也都是不对的。我道歉——并不是求你的原谅,只是让心里好过点。你若不接受,便只当没听见。”

枢念的拳头暗暗握紧,笑容冷淡,“所以你的道歉只是为了自己心里舒坦?”只是在他身上寻找一种自我慰藉,甚至是无关痛痒的筹码——然后理所当然地派遣心里的不痛快!她当然不需要他的原谅!因为她马上就可以忘得彻底,以后照样活得逍遥自在!

西晷,你果真太无情——太无情!他悲极反笑,零星的一点心火也彻底湮没殆尽。

“枢念,不要再和我争这些了……好不好?”西晷苦笑着摇头,嘴唇被咬得发白。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啊,为何竟被他曲解成这样?她内心的挣扎,努力尝试的辩解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是我理亏,是我忘恩负义,在你面前,我所有的话都是错的。我知道那天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我确实也曾庆幸过——”说到这儿,她竟然微微释怀地笑起来,抬眼望向远处的天,天底下碧蓝的一片缤纷烟树,繁花开满枝桠。

她迷离的神情像是说着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是个陌路相逢的人,却也能静下心来听着她一厢情愿的倾诉,“幸亏我那天回去得及时。呵呵你啊,当时也实在冲动了些,后面的弑者明明已经展开围追,你却一门心思先朝蓝茗画出手,就算你杀了她又有什么用?等你回头时已经来不及——”

“那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会不顾后果,一心只想取蓝茗画的性命?”枢念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笑容凉薄没有温度。

西晷怔忡了下,摇头苦笑,“我不敢想。我怕——”怕所有的臆想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你自然有理由知道,我杀蓝茗画,只是因为她害你受伤。”枢念淡淡笑起,眼里再也没有了悲郁寡欢,仿佛那些痛苦也已经隔夜。连同那些无法释怀的情,割舍不下的念,因爱生的恨——也已褪了颜色一齐被光阴埋葬。

他平静地望着她,那么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替她将未完的故事讲完,不掺杂一丝累赘的情感,“我不是神仙,也没有三头六臂。面临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围攻我更不指望自己还有生存的机会。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和蓝茗画同归于尽。”

他垂眉低低一笑,那生死一念的惊心动魄竟只是被他寥寥几句带过,连个动人的修饰都没有,顿了半刻后才继续道:“你总是不乐意去杀生,难得宰只兔子也要阿弥陀佛念叨半天,所以你终会放敌人一条生路,哪怕对方曾不顾一切想要取你性命。而我——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伤害你的人存在,走在黄泉路上也不会踏实。万一变成怨灵投不了胎,更是连来生的机会也没有的,若是没有了来生——”

他望着西晷,浅行即离的一撇笑意漫上嘴角,“也就不会再碰见你了,是不是呢?”

西晷只能死死地捂住嘴巴。眼眶睁得通红,却始终没有眼泪下来。

“我一直等着你回心转意,等着你回头看我一眼。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枢念淡然又笑,却已是了无牵挂,“你是西晷,是一个……不会将任何人任何事记挂在心上的女子。只要你踏出我的方圆,就再也不会回来。自此,相忘于天涯。”

“枢念……”西晷的声音哽咽不已,太过深切的悲恸与遗恨全部堆挤在胸口就要喘不过气来,“枢念,我明明……已经回来了……已经回头看你了……”她艰难地拄着急剧起伏的胸口,纤瘦的肩膀一挫一挫,终于俯伏了下去。

她忍痛啜泣的样子不像在哭,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吐出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我明明已经后悔了啊……”

相忘于天涯——谈何容易?这个早已经在她心里扎根生刺的男子,她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啊!

“若非七姐同你解释了一切,你难道愿意回来?”枢念不置可否地反问。

西晷的身体猛地一颤,“不——不是那样的!”她嘶哑着声音急切地想要辩解。不是的!她回来是因为她想通了,是因为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欺骗不了那份感情——是因为她没办法丢下他一个人潇洒离去啊!与荀初的解释无关!

她早已不在乎他曾对自己的欺骗,哪怕他真真利用了她,哪怕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她也会回来啊!她舍不得他——哪怕再受一次伤害,再替他背负一次罪孽,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啊!

“都已经不重要了。”枢念轻笑着摇摇头,没有心力再听她解释下去,“那日我说过的话,你应该都听清楚了。我们,就这样吧。”

他说过——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

就这样吧,相忘于天涯。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枢念——枢念——”

他孑然转身离去,任她再怎么声嘶力竭,也不愿回头。

不会再回头——他从来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人。那些万不当心犯下的错,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只要入了心,便会让他记恨一辈子。何况——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一次,就已足够。

第九章

乐坊舞伎们今日跳的是“彩蝶双飞”,雌引雄追共徘徊。

整个潮涯乐坊里的姑娘们都看见袭雀脸上舒心的笑容,还有枢念温厚包容的眼神,一同嬉闹着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其中喊得最大声,闹得最起劲,也笑得最开心的人是“玖姑娘”。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噫呀喂,俺都已吩咐催化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呐……”伴着含糊不清的唱曲声,竹林里走进一位青衣女子,拎着酒坛子摇头晃脑地踱着闲步。

她喝醉酒的身子已经走不稳,偶尔却还要像孩子一样跳上两三步,不小心拿脑袋撞到树了便抿起红唇格格直笑,似醉犹醒。

终于筋疲力尽走不动了,便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放纵地任自己的意识涣散模糊。

仿佛是受了谁的意念蛊惑,隔断十几年的梦境竟又开始延续。这副疲惫不堪的躯壳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像个受控的提线娃娃般悄声慢步往梦魇最深处走着,那里是大片的锦绣山水,烟笼花堤云雾缭绕。抬眼可见鸳鸯栖树,振翅欲飞……

“晷儿,听外公的话,不要去中原了。”

有道声音迷蒙地自耳畔响起,笑容里满含着宠溺与柔情。

“噫?不是说每个人都要去的吗?”是女孩不解的声音。

“外公担心,你会像你母亲一样,一去便不回来……”宽厚的掌心温柔抚上她的发,“晷儿,你是未来的侉宴族神女,是必须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