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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30)

回到右大臣府时已是残阳晚照,大半边天都已经暗下去了,一瞬之间,无声无息。看着那个男人依旧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琅崖的眼眶忽地竟湿了。

“到这个时候,也只有你会留在我身边了。”修屏遥笑了笑,却不曾回头。

“大人……”琅崖声音发颤,“大人可曾想过,日后要离开京城?”

“离开吗……”修屏遥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耳鬓,喟叹,“果然好凉……”还记得那个姑娘曾经握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凉”,然后会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经,是那样一双温柔微笑的眼睛,里面装着融化整个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会忘记。

“若是离开,还是找个温暖些的地方罢……”他低语。比如江南,比如姑苏——

那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乡。

家乡啊……修屏遥微笑着阖上眼睛,“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如果就这样归老,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逐渐虚无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离家的画面——如她一样,他年少时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最终却被这官场磨去了所有热情。纵然高官加爵,独步天下,却从来没有认真领略过这万里边疆,锦绣河山——

“想与你并肩看锦绣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许不许?”

“……许。”

他不曾违背自己的承诺,只是她已不愿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这就去准备!”琅崖涕泪交加,却在转身的一刹惊变脸色——

“大人!”

……

“颐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难治,薨。其人罪恶昭著,罄竹难书。”——语出《颐安正史》。

寥寥数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三日之后,水沁泠大婚当天。

锣鼓喧天,举国欢腾,贴着喜字的红纸灯笼挂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袭镶珠缀玉的大红嫁衣,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进锦簇的花轿。耳边都是百姓的欢呼声,追送一程又一程。轿子里,水沁泠缓缓伸手抚上心口,怎么回事?本应该感到欣喜的不是吗?为何她的心里却始终惴惴难安,似有一团郁气积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忽地一顿。水沁泠的心也无端端地跟着一颤,还未收回心神,前面便响起芸蛾发愁的声音:“这条路不通,那可怎么走呢?”

“怎么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桥塌陷了,过不去。”芸蛾小声对着轿帘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绕道过去吧。”水沁泠温温笑道,倒是毫不介怀,“南面不是还有一条小路的吗?”

得女丞相亲令,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重又启程,却是绕上旁边的一条山林小路。一路唢呐声声,那林间的鸟雀便也跟着热闹啁啾起来。真真是——百鸟齐鸣,喜事临门。

“碧落黄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介入,也是唢呐声,奏的却是这世上最悲戚不过的丧曲,伴着一群人的恸哭声响彻云霄,生生惊断了送亲的喜庆。

竟是与前面的送葬队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噔”猛一沉,直觉问出:“是谁家办的丧事?”

周遭一瞬安静下来,令她听清了那个足让天地寂灭的回答——“是……右大臣的丧事。”

许久的沉默。

“……停轿。”轿内的女子声音听来异常的平静。

无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水沁泠径自掀开红盖头,走出轿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缓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开来,又或者,连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开来,拼凑不成完整。不去听任何窃窃的私语,不去看任何一张惊恐变色的脸,她只是自顾自往前走着,直到——从满目的素白麻衣中间看见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极轻、极缓地道出两个字:“开棺。”

没有人应她,没有人有动静。

“开棺。”水沁泠沉住气又道一遍。

万籁俱寂,只看见黄纸银钱漫天飞扬,满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种,死亡的白。

水沁泠闭了闭眼,突然厉喝一声:“本丞相下令,谁敢不从?!”

几乎是尖叫着喊出的声音,顿时震住了在场所有人。那一双乌黑如墨的眼睛,不再温润、平和,而是极致的威慑,“喀——”守棺的两个少年终于有了动作,小心翼翼将棺盖移开。

这……真的是他吗?

水沁泠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男人。他怎么变得这样瘦?瘦得连眼窝都深深凹陷进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脸,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灰白破败的颜色?是风将他的脸容肌肤都吹干水分、吹干血肉了吗?还有他的唇——

不不,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脸上竟挂了一丝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扰了吧,那个男人怎么会躺在这里?他曾经是那样的昳丽风流,骄傲飞扬啊——这世上谁有本事能动他分毫?他是一个——喜爱满身金光荣华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容许自己穿上这样素白的寿衣?所以躺在这口棺材里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蝉脱壳,用来掩人耳目的。

她宁可相信天诛地灭,也绝不相信那个男人会死!

细白的手指从金线绣衣中缓缓探出,轻抚他的脸颊耳鬓,一直往下触碰到他的身躯,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容颜许久,许久,一动未动。

一动也未动。

“水丞相……”不知是谁怯怯喊出声,“已经过申时了,谭参赞还在府里等着呢。”

水沁泠浑身一震,似大梦初醒,“都已经过申时了?”她问得疑惑,抬眼一瞧天色竟当真暗下来不少。怎么会呢?她记得自己坐上轿子时还不足卯时,那时天才刚亮呢,怎么一晃眼竟已过去了五个时辰?

最近是怎么了?明明只是一闪神的瞬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千年万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从日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动身吧。”水沁泠面带微笑,转身便往回走。

见她神色从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方才真差点以为——这亲结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个人的易容术再高明,真能连自己的手指纹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样的吗?”水沁泠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芸蛾微微心惊,“这……”

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兀自接着道:“当我触摸他的脸颊耳鬓时,我告诉自己,那不是他,一个易容高手是可以将自己的脸容易容成与他一模一样的;当我触摸他的身躯骨骼时,我也告诉自己,那不是他,一个易容高手,或许,也可以将自己的身骨易容成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陡然迷茫,她的眼里升起一种认真的困惑,深深的,静静的,“可当我最后去触摸他的手指,发现连他的手指纹路,连他指尖冰凉的温度,都——分毫不差时,我还要找怎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躺在棺材里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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