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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26)

从她许誓要与他并肩看锦绣河山起,便隐隐担心着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好了,天诛地灭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她也终于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窃喜,一面惶惶难安了。这样很好不是吗?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将自己送到地狱,也让那些无聊的小鬼们瞧瞧新鲜——看,这就是她无可救药爱上的男人!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与刺客同归于尽的男人!

哈——怪谁呢?这就是她的命!从遇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杀,被监视,被绑架,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到最后被一箭穿心射落悬崖——他给了她多么精彩纷呈的人生,这辈子都无憾了!

水沁泠笑到满眼都是泪水,其实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几分重量,也知道为国捐躯天经地义,如果换作今日站在悬崖上的是他——

可是该死的,为什么她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万箭穿心?

她真没出息!

“怎么偏被你说对了,我可以对自己残忍,对你……却做不到……”水沁泠闭了闭眼,放任自己的意识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宁愿对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为别人黯然神伤……”她开始回想这辛苦奋斗的一生,从那年初出茅庐,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学着去包容天下苍生,一颗赤胆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难道这就是她一生的追寻?

头皮忽然一阵撕扯的剧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来竟是她的头发绞住了崖壁的树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奋力伸出双手去够旁边的枝桠,却怎么也够不到——“呲”,血肉模糊的声音,那一缕头发连着她的头皮竟被生生撕扯下来!霎时椎心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紧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树枝,勉强止住不断下坠之势,怎料,“啪——”树枝却被折断,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张嘴便呕出一口血,剧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泪一瞬迸发,混着满脸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停地颤抖着。所幸方才绞住头发的树枝减缓了坠落的冲势,地面又有白雪堆积,她才能因此捡回一条命。

幸好她平生做过不少好事,老天爷才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但五脏六腑都在遽痛,后背又像是瘫痪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几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闭上眼睛。不不——不能闭上眼睛,这一闭就别想再醒过来了!水沁泠竭力睁大眼睛看天,那里是边疆万里,江山辽阔,那里有她未完的使命——所以她绝不能死!

手指动了动,触摸到积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气,忍住身体被拆散的锥痛,艰难地支撑自己坐起来,“啪——”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来。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块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还给他的。

她牵了牵嘴角想笑,笑出来的都是眼泪,其实还应该感谢他呢——多亏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悬崖上的那一箭并没有刺透她的身体,只是将她射下深渊。

这阴差阳错的,到底还是让她活了下来。

没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缓慢动了动身子,勉强适应了整个身体的痛楚,头顶又跟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变本加厉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上头皮,却摸到一手斑驳的血迹。这才记起来——头顶心的那一块头皮已经被树桠扯掉了,恐怕那个地方再也不会长出头发来了。她还记得小时候看到邻村的福婶,和丈夫吵架时也被揪掉一块头皮,导致头发中间突兀着白生生的一块,当时看着很是丑陋骇人。

不过比起她的命,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峥嵘朝堂、行走官场这么些年,还有谁会将她当作姑娘家去怜惜疼爱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终于站了起来,但她的两条腿还是战栗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开始移动脚步,才走几步便痛得整个人栽倒在地,“扑通——”手掌正好压到那块金笏。

这浑蛋!她都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纠缠她?

水沁泠眼神骤冷,怀着满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鲜血在那金笏上写下一字:断。

恩断,义断,情断!断了好,早就该将这余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断!什么浓情痴爱,什么天长地久,她统统不需要!

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是天,她便是地,永远不会有交集!

甩手丢掉金笏,仿佛胸肺间也渗入一股鲜活的气息,将椎心的伤痛全都抹灭。心都死了,又怎么会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锦绣河山——

从来只需她一个人独看!

“啪——”

一个巴掌落在琅崖脸上,举起来的手久久没有放下,连同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仿佛山风一吹就会倒下。

“这就是你请来的一流弓箭手?这就是你所保证的万无一失?”修屏遥的脸色竟比这雪地还要白上三分,“为什么那支箭会射中她?”

“下官该死!”琅崖慌忙跪地,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色。他跟随修屏遥多年,竟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勃然大怒,不——那已经不是怒,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那种力量——足令天下为之覆灭!“但请大人明鉴,那支箭绝不是我们的人射的!”

修屏遥的神色又是一变,“什么意思?”

“下官怀疑……”琅崖迟疑了片刻,极小心翼翼道,“这场戏可能已经被上官大人看穿,射箭的人……或许是他们的人。”他的声音也在发颤,唯恐说错一句话被直接灭口,“下官不敢隐瞒,原本大人交待下官去通知水丞相有关陛下在万兽山打猎一事,下官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但——水丞相却自己来了。”

修屏遥眼底的精光一瞬寂灭,“计划……出现偏差了吗?”

便如琅崖所说,这原本是一场戏,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七皇子或许已经与上官歏相互勾结,所以他故意找人冒充七皇子假装行刺,便是为了从上官歏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端倪。而他之所以会将水沁泠牵扯进来,却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看到他对水沁泠的冷酷决绝,不留半分情面——那样的话,才有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自从那次的绑架之后,他便明确上奏要追查七皇子的下落,便也意味着——他已公然与七皇子的势力作对。

若是从前,他绝不可能会这样做。有句话他一直没有问过水沁泠——试问哪个朝代的官场能够清廉到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便是因为清楚这道理,所以对于贪官污吏从不赶尽杀绝。但水沁泠毕竟还年轻,虽然八面玲珑善于周旋,到底还没有多深的城府。不同于她的年少气盛、黑白分明——他却早已见惯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因而对于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他向来会选择站在模棱两可的位置,不抑不扶,所以他官位虽高,却极少会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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