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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16)

修屏遥唇角的笑纹愈深,“你当真以为,邹暨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修大人有意制造出这样的假象,给沁泠铺下最好的台阶,沁泠心下感激不尽,岂有不配合之理?”水沁泠笑容不变,款款道来。其实她心里早已有数——修屏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所以故意将她逼走,让她清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其后又故意将她安排在第二百零一位,就当她准备无声无息地下手除掉绊脚石时,却意外地发现——

邹暨已经病死客栈之中。

因而她水沁泠便可名正言顺地代替邹暨走入金銮殿。

“邹暨原本就患有肺痨,说他是因激动而病死自然也不会引人怀疑。修大人有意将他安排在沁泠之前一位,可谓用心良苦。”水沁泠莞尔笑笑。邹暨的真正死因她并没有兴趣知道,但她却在那时恍然大悟——这几番波折,到最后虚惊一场,其实都是修屏遥在故意折磨她。

不过就算是他的警告又能怎样?只要她踏入这金銮殿,面见鸾姬太后,便有足够的自信赢得太后的青睐,从此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从此——便是此方彼方,她会骄傲地站在与他对立的位置,绝不会再受他摆布!

“你的这一声谢,我听不出半点诚意呢。”修屏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不浅的玩味,“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芸蛾丫头是自愿跟随于你,可不是我派出去的。”

“这样吗?”水沁泠未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多言。

“不过——”修屏遥手指抚唇,“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如你所愿摘了陆寅的脑袋,你是不是会加倍感激我?”

水沁泠忽地抬了眼眸看他,眼底再没有半分笑意。竟然……被他发现了吗?

“陆寅跟在我屁股后面十余载,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没做过,惹上几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呵——如今我替你报了这个仇,你难道不该感谢我?”修屏遥不以为意地笑笑,悠闲的口吻像是在说着今晚的天气,而不是一条人命,“不过我倒真是惊讶,你伪装的本事竟这么好。先前你舍己救人,为他求情,假装一脸诚恳的模样,让我以为你多天真善良,多在乎天下苍生——哈哈,”他纵声大笑,竟没有半丝动怒的迹象,相反——他对她牙痒至极,“好狡猾的丫头,差点将我也一同诓骗了去。”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欲。

如今终于能够将从前的许多细节串联成线,包括她住在留香苑里四处笼络人心,包括她表面上对陆寅的袒护,还包括很早的时候她在马厩喂马——他知道她藏着东西,却到后来才明白,她藏的便也是五石散,所以那日陆寅的马会受惊发疯。

水沁泠淡淡撇过眼眸,“修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取他性命?”依他的脾气,应该是留着陆寅的性命来刺激她才更有意思吧。

修屏遥勾了勾唇,“反正我早就看他腻烦,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有何不可?”

水沁泠咬唇沉默,手指却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着。这叫什么?她以为自己计划的一切天衣无缝,没想到却被他轻松看穿——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努力,便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全部击溃!她从来没有输得这么彻底——

不,不不,她绝不能认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盘棋局,她只是下错一粒子而已,以后的棋路还很长,很长……今日输掉的,日后她必会双倍赢回来!

水沁泠的眼底逐渐流露出一丝微笑。修屏遥,我确实应该感谢你的,是你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情丝,让我再次面对你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场——水与火从来无法交融,如同我们原本就该站在两个极端的位置,针锋相对,没有交集,永远——都不会有。

“快些进殿吧,我期待着你的表现。”修屏遥拢了宽大的衣袖,一笑即去,“来日方长啊,小女子。”

水沁泠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低低应声:“来日方长,修大人。”

是的,来日方长。

心头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气,才偏过头,便见右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亦!”她笑着招呼。

谭亦闻言回头,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记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虽是一副热络的口吻,却不会让人觉得有失分寸,或许那张玲珑如玉的脸蛋天生便适合堆出笑容的,“上次会试打翻了砚台,还吵到你的那个。”

“水沁泠?”谭亦细细打量她一番,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妆容的作用——原先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如今却焕发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觉不妥,他尴尬地移开视线,像是为了掩饰地冷哼一声,“倒要恭喜你捡了便宜。”

这人从来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经意问道:“不知那件无头尸案查得怎么样了?”

“你也想来笑话我,是吗?”谭亦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捏紧拳头,“跟那些人一样,一起来笑话我,说我眼高手低,难胜重任,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只是想,那件案子,或许并没有凶手的……”如今看来,他宁愿被众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愿跟随上官歏弄虚作假,果真是个正直的家伙。水沁泠心下顿生不少好感,轻言道:“河水再清,也会有泥沙沉积。一个人,平生再怎样光明磊落,积善行德,也难免会被人描上污点——”她朝他明媚一笑,两靥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长清,在于它能沉淀那些泥沙。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够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微言淡语,却让谭亦听得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显露女儿家的娇妍之态,“我说得不好吗?”不是问他“对不对”,而是问他“好不好”?

谭亦摇头,头一次放下架子,“你说得对,说得好。我只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当即改口,苦笑道:“我为此抑郁多日,不想到最后竟是被你指点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心下不免叹息,世上的男人对女人总是有些偏见,同样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说出便是理所当然,但若从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过眼眸,看着长廊宫灯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落在地上都是残缺不齐的影子。许多心思便也如这灯火般迷离缭乱,或许,从头至尾都没有介意她性别的,只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挥挥衣袖赶走脑海里的影子。

谭亦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并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你被右大臣赶出来了?”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胆敢违背他意愿的,你水沁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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