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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画瓷(70)

母后目光深远,迟疑了会才说:“丽妃。”

我点点头,觉得悲哀到了极点,却并不想怪她。本来就没有谁是完全可信的,迟早有一天真相大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原本设想好的一切美好都被打碎了,这般措手不及。

“刚才送回宫请太医来看过,她怀了身孕。”我黯然地说着,心底还有一丝残留的小小喜悦。应该是欣喜若狂才对,但看着她绝望苍白的面容,我知道这个孩子命运堪忧。她或许会和长兴一样,用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只因为满腔仇恨。

“是么?那是喜事啊,让她好好养着罢。既然后患已经除去了,那哀家也不会再为难她。”

“事到如今,朕没有任何希冀,或许这个孩子令她生不如死呢?朕也一样。”我笑了笑,起身离去。踏着暗黄的光影,一步步迈向深渊般的未来。

窑炉里火烧得很旺,还有一日,第二次烧制就完成了。

红瓷要进窑烧四次:一是素烧,二是釉烧,三是红烧,四是金烧。

已经烧了半个月了,还有半个月就能完成。

我一心扑在这上面,只希望这一批红瓷能成一件,不求精品,只求能成即可。我想看看我们所付出的心血是不是可以成器。除此,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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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

章阳宫夏木荫荫,却死寂得可怕。丝绦一直不言不语,对任何人都不理睬。

盛夏的时节,她光着脚坐在草地里一整日都不会动。

我每天去看她,隔着树丛、隔着窗户、隔着走廊看她,偶尔靠近她一点,她会冷冷说:“蛮夷,滚开。”

因为记忆深处的杀戮和战争,我很怕火,却忍不住到窑炉那边去看。期望孕育了许久的瓷器能快些出来,好让我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一点点慰藉。

而且在那里,能看见她画瓷。

她总是需要打发时间的,于是捧着瓷瓶细心地勾勒。这种时候,她目光里毫无戾气,温和平淡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素胚,仿佛对待婴孩一样小心翼翼。我猜想,或许等她腹中的孩子越长越大,她会有些许改变吧。也只是猜想而已。

烽烟滚滚,将眼前的城郭包裹住,依稀有人逃出来。但他们无处可逃,被围剿、被火烧、被活埋。惊天骇地的哭喊声充斥着这片土地,令杀戮者更加疯狂。

褚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们从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一路南下,畅行无阻。我不喜欢杀戮,但是摄政王偏要带着我上战场,叫我看着我们夏国是如何征服天下的。

那些浓烟呛人,带着一股焦尸的腐臭,令人作呕。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人,浑身着了火,朝我大声嘶吼。

“杀了他。”摄政王冷静的声音穿透那些嘈杂,直抵我耳膜。

我身上一直带有佩剑,但是瑟瑟发抖。我不想杀人,我给母后说过,我不想杀人更不想上战场去,母后却是听摄政王的。

“你是我们夏国的王,竟然连敌人都不敢杀。”摄政王说这话的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讥笑。

我愤然举起剑,朝那个人劈下去,喷涌而出的血溅了我一身,而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挥舞着双臂大喊:“蛮夷,老天会收拾你们……”

这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最后留给我的话,我才八岁,只学了一点汉人的语言,可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烧得面目模糊,烧得只剩骨头。

焦糊味、血腥味,很臭很臭。

“皇上、皇上!”

身后有人唤醒了我,将我从噩梦中拽了出来。咽喉干哑,好似是受了过分的惊吓。我杀过的第一个人,频频跑到我梦里来,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皇上,章阳宫走水。”丽妃明白这事情对我多重要,因此神情焦急。

我心头一惊,翻身下床,没多问一句话,随手抓起袍子就冲了出去,鞋都顾不上穿。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冲出去,站在宫门处大吼了一声:“怎么会走水!”

隔着太液池,远远看见火光,浓烟窜上天,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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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都掩住了。

丽妃提着我的鞋赶了过来,“皇上,担心着凉,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闻,直勾勾盯着那一团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干了一样,我还能为她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齐安沿着阶梯飞快跑上来,气促道:“皇上,章阳宫主殿无恙,失火的是窑炉。”

丽妃问:“人呢?”

齐安答:“救出来了,已送回寝殿。”

丽妃放缓了面色,回头问:“皇上,是否摆驾?”丽妃伴我多年,对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点点头,由她为我穿上鞋袜、整理衣裳。

齐安喊出起驾的时候,丽妃却退在了一旁。我还没问,她先开口说:“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远远还能察觉出她在后面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只是不爱惜自己。

去章阳宫的路如此熟悉,沿着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惯了的,却总也看不腻。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

齐安递上一块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没要,只顾着脚下的步子。或许是太过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着身子的齐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阳宫里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静。只窑炉那边有声响,宫人们在收拾残局。

止了身边的人,独自往殿里去。

四周弥漫着烟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烟中,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身为帝王,竟然怕火,说出来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与火为伴。

檐角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绰约的花影中落了满地花瓣。

镂空的花窗后,是那张冷漠的脸。冷得好像结了霜,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她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责怪她。

我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纱绸白衣及地,单薄得像一片纸。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很无辜,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听见她说:“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恶狠狠地啐道:“蛮夷,谁要给你生孩子!”

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独立中宵,然后悄然离去。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不过我愿意等,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蛮夷”。

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推行汉化、尊儒术、修葺前朝帝陵、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但只要我还姓赫连,就是她口中的蛮夷,茹毛饮血的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