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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世姣莲(107)

他终是留不住她,一点点也留不住……无力退了几步,靠着墙角慢慢滑下,紧紧蜷缩成一团。他畏寒,他怕黑,他喜欢晶亮的东西,好比星星、好比夕莲。可是生命中唯一的光彩也要弃他而去,剩下是永远无奈的寂寞。

如果他还是白痴,该多好。如果他永远是她的司马昭颜,该有多好。

福公公痛心疾首,抹了抹眼角问:“皇上,追么?走不远的。”

他微微抬头,模糊的视线中只有纷纷飘曳的帘幔,就像一条条水蛇,缠住他的心。她走不远的,追吗?像上次一样把她追回来。可是那又怎样,他们还可能像夫妻一样日日依偎、同食共寝么?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紧闭双目,哭着嘶吼出一句他宁死也不愿说的话:“不追!让她走——!”

然后他听见自己心底有种血脉迸裂的声音,或许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疾驰的马车一路向南,喧嚣和热闹逐渐隐去,繁华旖旎不过是一场旧梦。

夕莲怀抱着娇俏可爱的女婴,笑靥如花。

陈司瑶回望满天灿烂的烟火,热泪盈眶。

“娘子……好饿,我好饿……”

“官人,嘘……别吵,我们使劲赶路,到了江南就可以休息了!”

夕莲也哄他:“哥哥,你乖乖睡觉好不好?你看婉儿都睡了呢!她比你乖!”

卢予淳拍着手疯笑:“好乖好乖!我也要睡觉!”

陈司瑶揽着他,温柔道:“睡吧,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卢予淳温顺窝在陈司瑶怀里,俊秀的面容从未如此憨详。

陈司瑶松了口气,感激望着夕莲:“没想到你还会救他。”

“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人,是傻子和疯子。他都不忧虑了,那我们还计较什么?”

“可是你为何……宁愿搭上自己救我们走?司马昭颜一定会四处寻你……”

夕莲轻松一笑。“他的江山,我还给他了。我不再欠他什么,他不会找我。”

“你舍得吗?”陈司瑶伸手轻抚她红肿的眼睛,“你哭了很久才下的决心吧?你们俩走到现在可不容易。”

夕莲垂目,凝视包袱里露出一截的牌位,低声说:“现在的他,不是我的司马昭颜了。韦娘、和母亲一定会懂我,帝王给不了的,是爱情里最重要的唯一。”

她含泪微笑,眉毛一挑说:“我舍不得他,更舍不得我自己。我曾发誓说离开他就折寿十年,可我呆在宫里恐怕要折寿二十年,姐姐说,十年与二十年,哪个更划算?”

陈司瑶掩口而笑,却深深明白这话中的苦涩。如今的她们,只能苦中作乐。

“对了,你是怎么拿到那道密旨的呢?”

“密旨么?那还不简单!前日我骗司马昭颜给我在画的空白处盖了个大大的印章,恰好他先前下了道圣旨给我,于是,我就偷龙转凤,把圣旨上的内容换掉了!”

“那你也不简单,让那些侍卫轻易就相信了!”

“哄过一个人,其他人就好办了!这种唬人的把戏,要靠气势才能混过去!小时候我去予淳哥哥家里玩,下人们都怕我小小丫头,不就是靠装假把式么?”

陈司瑶也不掩口了,和夕莲一道放声笑起来。

马车一路扬起灰尘,洒下银铃般的欢笑。

寂寂红尘,浮云翩跹,飞过轻烟田垅,掠过陌上桑田,江南十万碧波、车水马龙,总有属于她的一方净土。

二十年后。金陵皇宫。

槐树飘香,细碎的白花无风自坠,悠然而寂寞。

司马曦举眸望着金银镶嵌的匾额,是他父皇郑重其事提下的字:三千弱水。

这是司马昭颜最常来的地方,形形□的传闻中,最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千美图。据说,司马昭颜每隔几日便会来此绘图,既然殿名为三千弱水,那当然是与女子有关。早有眼尖的奴才发现送进去的颜料是仕女图中常用的色彩。于是后宫佳丽们纷纷猜测,自己是否有此殊荣,得皇上御笔画像。不过,司马昭颜的后宫已经结束了。

太皇太后银白的发线在阳光下微微颤动,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真就这么好奇?”

司马曦执拗点头:“父皇总是神神秘秘的,反正他走了,太皇太后就让朕进去看看罢!”

太皇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幽然的笑,轻声道:“其实,这里从前叫延欢殿。”

司马曦迫不及待下令:“快去开门!”

两名内侍暗自兴奋,他们将亲眼目睹隐藏在这所殿里多年的秘密!

殿门并未关紧,轻轻一推便开了,空气流动中,震荡了原本寂静的尘埃。

一室如霞似锦的帘幔微微撩动。

司马曦惊观四壁,果然是满满的美人图!

这些美人,有娇有嗔,有怒有喜,有哀有愁,有痴有怨。

姿态万千,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更加令他吃惊的是,这些画像,画的是同一名女子!而正对着书案一副最大的画,是那名女子怀抱婴孩,笑靥如花。左侧提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惑世姣莲。

“她……是谁?”司马曦瞠目结舌,细看之下,其实再明白不过,他长了一双和画中女子一样的眼睛。

“你说呢?”

司马曦有些生气:“真是我母后?可是……她为什么离开?为什么抛弃我和父皇!”

太皇太后气喘,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这么多年,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哀家一定没猜错,扬州郡鄱阳县每年进贡的莲子,便是她种的。”

“我们现在吃的莲子么?”

“是……这莲子,你也经常吃,并不是上上之品,甚至莲芯都挑不干净,经常叫人苦不堪言。但却能够被常年采用为贡品。若不是你父皇特意为之,这样的莲子连金陵也进不了。”

司马曦凤目微眯,若有所思道:“难怪父皇最讨厌听见别人说莲子苦……”

“唉……哀家老了,还在这陪你瞎折腾!皇上早些回御书房去罢,别忘了你父皇叮嘱你的话!”

司马曦露出委屈的神情,满脸失望嚷道:“父皇是去找母后了么?那我怎么办?他为何不带我去?”

太皇太后哭笑不得,瞪着他说:“你现在是皇帝!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任性胡来!”

“朕知道了!”司马曦忿忿道。

“真是和你母亲一样的性子。”太皇太后笑眯眯望了他一眼,被侍女们搀扶着离开。

院里桂树繁茂,还不到花开的季节,却隐隐能闻见香气。但是反复再嗅几次,才发现这香气不是桂花,是莲花。她缓缓回头瞥了一眼,书案上的香炉默默焚烧了二十年,连树木砖瓦都沾染上了莲香。想起方才画上的词,她嘴唇微动,念了一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其实她早知道,司马昭颜的三千弱水,全都是欧夕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