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夜(44)
艾乐客问这话时没有带上半点歧视,他只是在好奇,纯粹地表达出在自己见解之外的疑惑。
而这也让虞笙感到匪夷所思,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觉得只有穿裙子的女生才配得到喜欢?
这样的困惑刚展露一角,虞笙就想起艾乐客在美国唐人街的过去和他那位做情|色交易的亲生母亲。
一年前,虞笙接到过一份特殊的委托,委托人是夜总会的坐|台小姐。
因这委托,虞笙了解到不少关于国内最低等灰色产业的现状,也亲眼见过不少出来贩卖肉|体的小姐们。
她们穿着廉价却暴露的裙子,全身上下拼凑起来大概只有胸前到大腿根的薄布,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价值以明码标价的方式,赤|裸|裸地袒露给恩客,一面用虚假的笑容掩盖内心的悲凉,自我毁灭式地吸引他们的目光,从而换取一些廉价的回馈。
她们越乖巧越“懂事”,得到的疼爱就会越多,哪怕这种爱与呵护更像是镜花水月,睡醒后自然而然地沦落为一场空。
虞笙对她们升不起丝毫的蔑视,只觉心口压抑。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女权主义日益繁盛,可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当现实的尘埃扑簌簌地落在每一截瘦小孱弱的女性身躯上,还是会变得异常沉重,肉眼难辨的细小颗粒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们。
虞笙和艾乐客的这些对话菲恩全听见了,等艾乐客离开,他才上前,牵住虞笙的手,一直到上车后才开口打破沉默:“或许艾乐客并没有患上性别认同障碍,他得的是异装症。”
易性症者和异装症者一样,都喜欢穿戴异性服饰,但前者目的只是为了更像异性,并坚信这种装饰包裹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异性,不会由此而感到色情刺激。而异装症者穿戴异性服饰后并不怀疑和否定自己固有的性别,没有性别认同障碍,他们改装的目的只是在于引起性兴奋和达到性满足。
“当然,也可能他的心理疾病背离了这两种。”
菲恩也知道艾乐客的一部分过去,“他喜欢裙子,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裙子能带给他一些穿男装或者裤子时他得不到的东西,而这东西与性本身无关,换句话说,他真正想要的是疼爱。”
艾乐客让他想起了他的堂弟菲尼克斯。
算起来菲尼克斯的年纪也和艾乐客相近,今年刚上大学,他第一次穿女装是在六年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被发现后,菲尼克斯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菲恩的姑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菲恩至今还记得姑姑的表情,当时她站在余晖投落的窗格阴影里,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戚哀伤,还藏着几分对子女的心疼和对往事的追忆。
“你姑姑责怪他了吗?”虞笙忍住问。
“恰恰相反,她让菲尼克斯先问清楚自己的心,如果他的心告诉他他确确实实爱那些漂亮的裙子,那就坚持到底,但下一次不要藏着自己的喜好,而是穿上它们,从阴暗的房间里走出来,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走在别人或赞赏或不理解的目光里。”
菲恩眉眼带笑,像暖色调的油画,温柔到不真实,“她还说,不管发生什么,菲尼克斯永远都是菲尼克斯,未来他也只需要做他自己,最真实的自己就好了。”
和东亚大部分家庭截然相反的教育观念听得虞笙愣怔不已,同时对这素未谋面的弗罗伊登伯格小姐升起好奇心。
她感慨了句:“你的姑姑是个很好的母亲。”
菲恩摇头,“但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停顿了几秒,又说:“姑姑心里很难受,当然这种难受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疏于对菲尼克斯的管教,才会导致这种后果,她只是在愧疚和心疼……在她看来,那时候的菲尼克斯只有十二岁,却要一个人面对着这么大的人生问题,他的心里肯定经受了很大的折磨和考验,而她总是借口忙碌,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最珍贵的陪伴,她认为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
在菲尼克斯患上异装癖之前,姑姑一家遭受了另一重创,这也是菲尼克斯穿起女装的诱因。
七年前的初春,姑父开车带着菲尼克斯的双胞胎妹妹去接正在科隆工作的姑姑——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每次姑姑结束工作,孩子们就会跟随爸爸亲自去迎接他们最爱的母亲。
只是那次菲尼克斯因为发烧,被单独留在了家里。
车开到一半,突然下起暴雨,轮胎打滑,尽管姑父将车速压到最低,小心到不能再小心,还是被一辆急速拐弯的货车撞到山崖底下,车上的两人当场死亡。
菲尼克斯接受不了父亲和妹妹的去世,大病了一场,初愈后的那一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会窝在母亲怀里问:“爸爸和妹妹去哪了?”
菲恩沉着嗓说:“菲尼克斯第一次穿的裙子就是他的妹妹卡洛尔留下的,我想他是太想念她了,所以一开始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怀念她……当他站在镜子前,一定觉得卡洛尔回来了。至于后来会穿女装,我想是参杂了他的个人喜好。”
虞笙沉吟半晌,自顾自替他接上,也像解释:“习惯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件事,它会在潜移默化里改变人的喜好,严重点,还会改变一个人的人格。”
“Yes.”
这会菲恩眼底的温柔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却,只剩下淡淡的忧郁,他不再像油画里的存在,更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忍不住让虞笙在他眼皮上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菲恩眉眼的阴郁消散些,扯唇淡笑。
却看得虞笙情绪复杂。
都到了这时候,他依旧选择对她展露笑颜,尽管这笑容看上去分外生硬勉强。
“家里支持菲尼克斯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都对他表示怀疑和责备,觉得他的行为有损弗罗伊登伯格家族的颜面。”
说到这,菲恩才再度敛了笑,“只有活人才注重颜面,事实上,只要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
虞笙略感诧异。
单从菲恩的姑姑和堂兄看,她真会以为他们家族家风开放。
菲恩就像在她脑袋里装了探测仪,这次也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想法,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们家族就和柏林这座城市一样,充斥着矛盾,它既开放,又保守,虞笙,以后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