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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华(44)

季老二在他收成最好的那一年夏天死去,死在淮阴城门的衙子底下,一子壳穿过,直挺挺的倒。

那一日他养的土狗毛黄被栓在西瓜地的棚子口,隔山水的却像灵犀相近,呜咽不安,爪子拼了命的刨地,寸厚的土迸挖而出,却最终,没挣开了那绳子去。

那一日福巧晚得了消息,迈了肿腿捧了肚子一路粗气的追,却是长路无尽赶不及的,福巧就在这追赶的道路上开始阵痛,到床头一阵额汗摒痛终顺诞下了第三个女儿,外头蓦地雷霆雨乍,福巧侧头与出生孩儿一齐放声痛哭,福巧三诞麟儿,只这一回失声失态,却不是因为那俱身疼痛,而是因为,季老二往去的消息已到。

季家老爹往去,唯一亲侄云长尚在队中,侄媳福巧产后弥月又是体虚无力,丧事都是庄子里的同志相帮处理,极隆重的一块墓碑,鲜艳艳描透的名字,高耸耸祖宗群里挺挺的立,就立在,大嫂春分所在不远的朝阳处。

陈姑娘面看着比一朵丧花更为苍白的福巧也叹道:“老爹,大义的人啊!”

一句话却又惹得福巧一阵的落泪,福巧摇头道:“你不晓得,我答应了婆婆,将二叔亲爹奉养,这几年却是他照顾我们娘几个更多,孝道还一丝未尽,我这心里头一直藏着的还一句还未说,他就远离了我们走。我若早知道,宁愿自个替了他去,也忍不得如今见了这境地,想我那小叔就在城里,见了亲爹死在当前,我是想都不敢想……”

福巧哭倒在陈姑娘怀里:“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可就要见着了啊!”

陈姑娘搂着耸哭福巧,也是心里疼痛说不出话,一丝颤劝道:“好了好了,前几日你娘才托了我照看你,你若哭坏了,大娘知晓了可要怪我顾看不周了!前几日部队下来的同志不也说了,老爹不会白白牺牲!眼下仗已打起来,待胜利了,这让淮阴城见了天日大功劳的人里,老爹也是占了顶顶重要的份!而你小叔,更是英雄!”

1945年,怕是福巧泪花掉落最多的一年,最初始的那一场迎泪便是因为季老二的往归。因在弥月,至此留下了见风盈泪的毛病,之后许多年,那挑起她眼睛湿润的每一场风,都会让她内心的某一个角落隐约的掀起些波澜来,那被带出来的泪水,俨然已成了她对这特殊一年特有的怀念方式,特别是在年老之后,每每擦去那泪水,福巧总会又一声唏嘘的对子女们重复:“是那一年啊,生三姐那年落的毛病,那一年啊,可是发生了许多事……”

1945年炎夏,鬼子卸旗投降,外来虎狼才走,往日摇尾走狗便犬牙呲露,一群无主二黄摇身一变自封成军封锁了淮阴城。

淮阴城才脱虎穴又入狼窝,为队伍犒送甜瓜的季家老爹受命前往劝降,一位种瓜老农,在城墙下说出了他这一生最豪言壮语的话:“混账话的人说的啥‘固若金汤’(注),难不成你们一辈子就不出来了?你们都是好爹娘养疼的儿,爹娘在外的,为儿的怎有脸缩在里头不露头?若你们真是心甘情愿做得出,那就不是人,是缩头乌龟!地洞耗子!祖宗都不想望一眼要不得的忤逆子孙!若你们还是中国人,就不要难为自家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们能张开眼看看,一众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就在外头敞开了怀相迎你们!”

这是季老二生前最后的一句话,说这句话时季老二张开了怀伸出了手,一颗暗里冷弹嗖的就传透过了他热敞的胸膛。事后福巧听闻战前同志所传述当日自家二爷的这一幕情形,已是泪如泉涌,那同志也是黯然,又道:“初时大爷请缨,部队领导也担心大爷安危……”

按那同志所说,当时部队顾虑颇深,季老二却说:“我一个孤家爷们一辈子浑噩,没做过一件让列祖列宗长脸的事!临老一个驼子一把不值钱的老骨头,就请首长们成全,给了我这个机会,也让我挺直了腰杆喊上几声做一回大事!两军战前不斩来使,那里头的几个臭小子,按辈分都还得喊我声老爹爷爷!小老儿我就是作为一个宗祠里的长辈也是应该好好说说那群不成气候的,他们若敢对我怎样那就是不忠不孝蔑视祖宗!辱了祖宗就是自断自个的根基来处,那帮鼠胆小子再怎混账的也定不敢!你们大不必为我担心!”

福巧光白听着,就已想象得出二爷当时所说这番心中那说不得的纠结,那是关于城池之中他那早已恩断义绝了的亲儿。后来福巧对陈姑娘泣说道:“我那傻二叔,想是早抱了必死的心,只盼得一条老命能换得我小叔的浪子回头!只是他却不知,他那亲儿,身虽不在,心却从就未远离了他的身边啊!我怎就这没用,没跑赶上他,告诉了他呢!”

季老二的亲子云松在9月淮阴城战胜利后终安然得归,奔于亲父墓前磕青额头,又行至往昔老父所居瓜田,守孝三日不言不语憔悴至极。福巧见不得那错失之痛,背过身子闷然落泪,却又找不对任何言语来劝说,只得由着小叔只日日煮了热食相送,云松却是未动分毫的,直至接到新命将走,临离一刻墓前拜别途中,才终吐露哽咽一句:“我让爹受熬了太多苦痛,怎样才能减轻一分?”

兄弟话一出口,福巧已是心酸,自责之心又起,此时云长已归,于母亲春分的疚念与兄弟实是如出一辙,深知这至痛,说道:“我想,二叔泉下有知,自是明白你的。”忽又指说:“你们快看,那是什么?”福巧闻听也望,只见季老二新墓之旁,朝阳之处,竟旁伸出一叶碧秧,半露出一只青皮西瓜,小样的椭圆。

福巧大讶道:“呀!这西瓜?这是怎来的?”

云长吁一口道:“二叔倒是惬意,倒了下边,又开始捣腾西瓜!”

云松却已是伏地而跪,眼眶深红,吼泄一声喊道:“爹!”

云松策马远走在午时正好的艳阳秋,云长夫妇惜惜送别。两夫妻回家的归途中,福巧抱着小女儿随着丈夫的影子走,还在闷头想着方才墓前的异象。云长回头道:“怎么了?”

福巧仰头道:“真是奇了,二叔新墓,早两日小叔上坟又清理过,连草梗子都没见的,怎忽的就结出只瓜来?难不成,真是咱二爷显了灵了?”

云长望着满脸困惑的妻子,扯了一丝淡笑,轻轻道:“是我。”

“是你?”

云长道:“这秋瓜还真是难寻,大概也真是二叔护佑,还真在堂弟走之前,叫我找着了。”

福巧恍然道:“难不成,那西瓜是你新移上的?”

云长点头道:“好在堂弟赶着走,若是仔细瞧了,可得瞧出端倪来!”又道:“这个法子,还是从前你告诉我的。”

“我?”

“你不是跟我说过,咱娘出殡的时候,大寒天的出奇的太阳好,你说,想是娘疼你,上头看着,才挡住风寒不让你受冻!如今二叔死者已矣,堂弟多年熬分,好容易等到一朝相聚却只能对着这坟头,一句话都来不及与亲爹言说,我是实在不忍心他们父子如此,天象啥的我没那神通,就只能想出这地头上移弄的主意来,让堂弟有个捎想,觉着二叔好像还在,临走也能好过一些!”又说,“我也晓得,堂弟这般,你心里也是难受,一直责怪自个。我若不想个法,只怕你会怪你自个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