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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华(42)

一来二往的福巧也觉出了陈姑娘对温同志的不相同,因为疏远。除了公事之外,她几乎不与他说一句话,对于他捣乱似的帮助,不接受也不责怪,这样的刻意避嫌,倒显得奇怪,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一样。

虽然如此,对于这两位都是单身孤男寡女的外乡同志,庄子里的人还是自然而然的将他们联想在了一起,也不时并无恶意的玩笑几句。此时陈姑娘对于福巧的调侃,倒也是听之惯之,也不接话,坐下看看已睡熟了的两个丫头,帮掩好了被角,福巧笑说:“陈姐真是比我这当妈的还要细心!”

陈姑娘撸开玉婷挂在鼻子上的一束软发,转头问:“今又是怎么的了?”

福巧倒一杯酒递去,叹一口道:“还不是我家二爷!对我家小叔,心里头的那根刺怕是刺的深疼拔不了,我回回瞧他的模样,就怨自个没法子,我明明晓得……”

“福巧!”陈姑娘一口菜赌了福巧的口,说,“你是明明晓得这是说不得的!”

福巧嘴里塞满了嚼,无来由的就觉得委屈,为自家二爷,也对那说不得的多年来被诬了名声的小叔季云松,但就如自己所说,眼下就是无法的,只得并一口老酒合吞了入肚,苦甜油香混搅,再一杯,续填满了自己的口,吐不出一个字。

两年来,福巧每回进县里,都会遇见同一个人,两年来,她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如果算交集,也只是那头一回的相见,他买下她篮子里最上头的那个针线扎子,她说:“我只卖扎子,不卖针。”

他说:“可巧,我家里还缺了针线,我一并买了,给你双倍的钱。”

她说:“这是我家里的东西,也是要用的,你出钱买了,我家里怎办?”

他说:“那算我借你的,你下回再来,我还你便是。”

说罢便拿了针扎子走,巧被上头一根小翘头的针尖扎了下手,他伸张下手指,笑了下,小声说:“大嫂可是个粗心人,以后可得摆弄好了!”

这最后一句,并不是事先安排的接头暗语,是他与她说的,当时福巧的脸有些红,看着他转头悠悠的走,经过那提着银晃晃刺刀的鬼子兵身边,还笑呵呵熟稔的打了招呼,逐渐的隐进人群里。

那一夜归来福巧整宿未眠,翻来覆去思恂的,又燃了油灯起来翻找,终在压箱底寻出了从前婆母春分深藏的一张相片,还是小叔季云松念书时寄回来的。当日里晓得云松从寇,季老二立斩了父子情缘,将亲儿所有的物什统统抛丢一件不留只当是从未生养,婶母春分却不忍心弃了这如亲子的一切,单瞒下了这张相片。福巧也是瞧过,如今灯下再仔细观详这宽眉大眼,浑圆脑袋,九分九的就似那白日里唤了自己一声“大嫂”的人,福巧一阵揣测思量的,心已是呯呯直跳,却也不能十分十的肯定,不敢就这般造次的告诉了自家二爷,只日夜期待着第二次相见时能得以确认。终等得机会,那一回,福巧火急心撩的,小叔叔的照片就揣在衣兜里带着,想着定要好好比对一番。谁知相见之日,悄对之时,欣喜若狂的一刻,云松领着她走进无人小巷,福巧直觉的认为他定也是晓得了自己,手颤着拿出来的相片却活生生被夺,眼睁睁的望着云松的一支火柴将它燃尽。然后,没有任何话,仿佛没有她这个人般,在还浅带着焦灼气息的空气中,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那回,因为这露于言表迫不及待的认亲,福巧吃了温同志的大批评。

温同志啪的一击桌面严声厉喝:“你是想送了他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那一日温同志是真气着了,眼睛挣瞪平日里的一张书生面孔通红样子老虎般凶,桌子拍猛了大茶缸子落下去,幸是搪瓷的未砸了,但哐当一声仍是震得福巧落了泪。福巧自小不服输的人,这一场却哭的心伤,也确是因为悔透了肠子心。晚间陈姑娘寻来之时,福巧正噙了泪抿那苦酒,陈姑娘道:“也罢,就喝进肚子里藏好了!”

福巧捂着胸口道:“陈姐不晓得,我这里头,可真是难受的紧!”

陈姑娘听罢上前也斟了一杯灌下去,一阵的轻咳,陈姑娘抹了嘴道:“我从不沾酒的人,如今与你一同吞了这说不得的,有我陪着你,咱们做个伴!”

福巧破涕而笑的,说:“那我可是大脸面了!”

现今已转过了多时,陈姑娘伴着福巧,俩人一同喝进肚子里的秘密也越来越多,这其中,还包括了多年前福巧初婚时曾嫌隙过的丈夫的同班女同学安同慧的近况。

那是去年深秋里,福巧县里去得早,挨着一排站等买卖的乡亲,候着季云松的传信,这时候,远远的,她望见了安同慧。安同慧在街的对面过,转摆的大衣,微翘的小圈短发,精致摩登。手上牵着个体面的男孩子,身后跟着几个刺刀冲天低头恭敬的鬼子兵。那一刻福巧不敢相信,但安同慧那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娇丽面孔却让她不得不信。她略略侧头对孩子微笑的表情还是和往日小学校里的小安老师一样的亲蔼可人,只是那依稀传来叽里呱啦的对话却让福巧再明白不过,那是一个日本孩子。福巧无法猜测安同慧如今的身份,但眼中所见的已是让她失望万分,她的余光尾随着那一抹亮色,心底已渐升了丝丝寒凉。她仍清楚记得那个梳两根长辫子亲热挽着自己脆生生喊声嫂子的纯真女子,她还记得自己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安同慧教予的,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先生。如今,她却走在对面,另一条道路上,大的树荫遮盖,她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望着,也不可能转过面孔,去看一眼马路对过,那一群粗衣麻衫,自己的同胞。

五,安淮(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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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初春。

三更时分,夜半静醒已是独守家中的章家大媳妇白凤衣存了几年的习惯,春夏秋冬的,总要悄摸起身子看看孩子,紧紧门户,再暗夜里舀一勺子凉水,灌进那干烘烘燥热的嗓子眼。

这夜里凤衣起来,沁凉的水灌了几勺,冷浸了整个胸口,却还是难灭了闷藏着的那股郁火,传进耳朵眼里小儿子夏生那豁嘴漏风风箱似的呼噜更是添了她几分搅燥,手里的葫芦勺子啪的就重丢进缸子,几瓣瓢花突溅起,蹭湿了一侧的衣角,挂贴肌肤,凉腻不适。

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凤衣却再睡不着,只披衣坐着,一双拳头攥得紧,指甲掐着手掌心,脑子里一遍遍转着的,仍是白日里奶奶阿藤那一番似是掏心肺的亲近话。

阿藤道:“咱爷孙俩对心思,你自小就与我家投缘,我瞧着你也是欢喜,如今更成了一家人,你们这一辈里,你是我最信得过的。”

“有些心里话,奶奶和你说道,也不怕你这个晚辈笑话。”

阿藤扯说了一些往事,凤衣本也知道一些。说起来阿藤的外祖本也是和凤衣一个大族的白姓,若按白家的辈分,凤衣也是得尊叫一声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