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旧年华(38)

福巧虚轻道:“是啊,怀着的那会也都说我肚子尖,又是晚日子,谁谁都说是男娃,料不到是个女娃娃!”

福巧娘听了挡不住叹口气,说:“还是你婆婆说得对啊,这老话说男娃命贵娇,女娃命苦硬,正是女娃命硬,咱大姐才留在了这人世间!”话出口的蓦地忐瞄了一眼福巧,又转眼望着大外孙女笑晃着,“再说这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是不是?瞧这粉捏的圆脸蛋子,真活像你小时候!”鼻头碰一碰婴儿,笑道,“真是疼死人的宝贝儿!”

福巧看着亲娘抱着女儿哄疼,心里有一些话想说,但产后病弱的又眼开眼闭的晕沉想睡,福巧娘见了帮拉好女儿的被子,说:“你睡会,我去外头给孩子整些吃食。”

福巧困晕着,还是模糊问出了一句:“娘,我婆婆是不是还病着?这几日,好些没?”

福巧娘本已转了身,一听顿住了身形,干笑了声道:“好多了。你婆婆好人,老天不能叫她吃这多年的苦。”又道,“巧,好歇着吧。”

福巧娘从烘暖着的产月房子里出来,吱呀紧上门,一股峻寒的风就窜进了眼睛,冷的发酸想落泪,抬头正看见眼睛肿红着的云梧,迎上去轻声说:“你嫂子醒了!”

“真的?”几日来没着没落的小姑子一大声的喜叫,又被亲家妈妈一记“嘘”,忙按住嘴巴,福巧娘指指大姑娘发辫鬓尖的那一小朵白棉,叹一口说:“她身子还虚,亲家的事晓得了定然受不住,暂先瞒上几日吧。”

云梧听了带着凄然点头,眼泪又一阵的泛,这时候外婆抱在怀里的大姐忽然一抽气,福巧娘看去,小孩子被哄抱般半睡了,刚才的饿泪还盈在眼边,一小点的湿润小鼓脸上挂着,一抽一吸一蠕动间,却像伤心透了般。

明是又一翻新年初四的天了,却比起旧岁的严寒还要阴冷几分,季老二佝着身子蹲着,正屋里燃纸,一把老泪掬着,被火熏干,又渗。

季老二道:“嫂子,别省着,买身好棉花袄子,揣多几个热饼子,一路上,冷呢。”

春分走在年三十的晚上,小雪没月亮的黑天,没有等到天际初明新旧更年交替的那一刻。

那一夜,家家的团圆炮竹里,季老二守在大嫂子的堂屋前面,看着里面黄晕的油光,满堂温暖的颜色,又带着将尽的慌。

雪打着,额头眼角的清寒,春分在里面混浊躺,他在外头清醒淋,不大的雪,站久了,僵到骨头里的冻,屋里头的暖,只是一步之隔,只是这一跨步,对于季老二,却是一生一世的看得着走不尽的远,而在这最后一夜,甚至连看都是看不着的,只能等着,等着他永不想面对的那一刻别离。

那一刻,春分已分不清时空,油尽灯枯之时回光返照着本已漆黑一片的视线,她眼镜发光突的坐起来,望着前处两只手抓伸着,想抓着什么,闺女云梧捂接着亲娘的手痛哭,福巧娘轻问着:“亲家想说啥呀?”

春分轻轻咕囔着:“二泰回来了,水,水还没烧……”

福巧娘道:“啥?”

春分吁了口气,摒足了力气喊出来:“二泰啊,凉水喝了闹肚子,我这就煮热水,你等我啊!”

拼了命的这一句“等我”,多少年未曾听见的这一唤“二泰”,轰疼的外头的小叔子从耳朵直到心的一路裂痛,在屋里云梧终一声的扑喊哭啼中,季老二蒙头蹲跪在一地湿皑中,再直不起腰。

年节中没人接办丧事,季家春分在新年的十六入土为安,倒是个好天,太阳颇大的洋洋挂着,碧蓝的天没有一丝云,春日里一般。

福巧已是知晓,未出弥月的硬是撑着来送,亲娘扭不过,替女儿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了一路的扶,帮着拭泪,劝道:“快别哭了,这月子里见风迎泪的可怎么好?”

福巧哀戚道:“娘,我忍不住。”又说,“没有风,您就让我好好哭一程,送送我婆婆吧。”

福巧娘听了也一酸掬,又望一眼无际的天空,说,“真是没有一丁点的风啊!昨日还大猛的很呢!”

想了想,又说:“你婆婆一向疼你,莫不是,她晓得你来送她,舍不得你吃苦呵。”

福巧听了,更是眼泪扑哧落,望着那黄土铺盖棺梓,低泣道:“娘……”想说千万句的话,却又一个字都吐露不出,只能一遍遍叫不够似的唤着“娘,娘,娘……”

春分走后福巧有了个习惯,每日里抱着孩子在庄子口站站,早上一会,晚上一会,这是春分早先常做的,春分说:“或者,云长回来,我们就碰着了呢。”

如今春分走了,福巧延续了这一点,她觉得,婆母会希望自己这么做。

秋水日望,转眼秋叶飘黄,小姑云梧春天里因为母丧拖延的婚期终到来了。

云梧走的那天哭花了娇红的胭脂,姑嫂亲如姊妹相处一场的,福巧心里也是不舍,但含泪强笑着,道:“瞧瞧,新娘子的人了,还小丫头似的,可叫我怎放得下心?”

又将折得好好的一包裹衣裳递给小姑,说:“嫂子紧赶慢赶的几件褂子,你可别嫌弃,里头那件紫的,奶奶留的,从前娘说过,叫你回门子那天穿,可记着了?”

“嫂子!”云梧扑在福巧怀里,说:“我真是怕!真是不想离了家!”

“傻女!”福巧拍抚着小姑,说,“季家的女儿数你胆大,男婚女嫁人人必经的事,人家胆小的丫头片子都不怕,你胆大包了天的倒缩了头了?”

大嫂子细抿净了小姑子的泪脸,说:“出了季家门,一样是季家人,无论到哪,都是大大方方的季家女!有出息些,到了人人家,做个好媳妇,嫂子还等着你给咱家长脸呢!”

1940年的秋天,云梧远嫁他县。1941年新春,女儿大姐满周岁时,福巧终有了机会,随了顺途里送粮的车队,去了云长的部队探亲。

云长如今已担了大队长,福巧来了队上,相接的战士是比她还大些年纪的高个子粗壮男儿,开口便是一声亲热“嫂子”的叫,福巧有些羞,怀中的大姐倒是觉得处处新奇,也不怕生,懵懂着笑呵呵,伸出手就想去扯那战士的帽子,福巧忙按了女儿的手一拍,低说:“小没规矩的!”

战士倒无妨大笑道:“好样的女娃娃,欢喜叔叔的帽子是不?长大了也戴一顶,和你爸爸一样!”

福巧被一路领进里头,沿旁的一群战士们正擦枪,见着福巧一行一个整齐立正又是一大齐声洪亮的“嫂子好!”,领着的战士喊一声:“猴崽子们也不怕吓着了人!”底下一阵摸脑袋不好意思的低声哄笑,战士回头对福巧道:“都是久未见家里人,能见着嫂子高兴着呢!”

福巧瞧着面前这一群男儿,最青涩的就是兄弟福庆般的年纪,心里头一热,少妇初来的生涩也抛,福巧直了直腰板,扬声说:“大伙即唤了我一声嫂子了,咱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没啥大本事,这几日兄弟们有啥要浆洗缝补的,就尽管拿来找我,我担这一声嫂子,也不能白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