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书剑恩仇录(165)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一程,早也柔肠百结,黯然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漠边缘消失。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回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回入玉门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正文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的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甚么死路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甚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日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另去敬酒。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