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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126)

被问到黎总酒量这么差怎么在酒桌上叱咤风云,李子初代答:“别看他一副不能自理的样子,其实头脑清醒着呢,他喝得越多越聪明,你们可要小心了。”

散席后回酒店,黎棠走在人群后方,杨柏川跟上来,问他要不要醒酒药,黎棠视线一转,盯得杨柏川心里直发毛。

想到李子初说的他喝酒后会变聪明,唯恐被瞧出端倪,杨柏川不做久留,道过别就跑。

乘电梯上楼,走在铺满地毯的走廊里,黎棠宛如踩在棉花上,脚下不由得一软,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助。

扭头一看,是蒋楼。

黎棠看着他,半晌,叹一口气:“……怎么又是你啊。”

这句话并不含抱怨意味,只是有种无力感。

好像蒋楼这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工作,生活,甚至思想的每一寸领地,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他了如指掌, 任他想逃,也飞不出方寸之间。

除此之外,又有一种酸涩微苦的心情。

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如此了解一个人?

是不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瞬间,蒋楼就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怕被他看见?

到房间门口,黎棠先刷卡进去,手掌扶着门框:“不进来吗?”

蒋楼眼皮一动,显出诧异。

“你的衬衫还在我这儿。”黎棠表情沉着,似在和暧昧划清界限,“我这里放不下,你把它拿回去。”

蒋楼就跟了进去。

屋内是酒店千篇一律的装修和陈设,哪怕作为领导,黎棠也没有给自己安排更高档的房间,双标间的床一张用来睡,另一张用来堆放行李。

而蒋楼的衬衫,被摊开放在睡觉的那张床上。

没来得及想是不是某种暗示,黎棠从房间配备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蒋楼。

蒋楼接过一罐还不够,连黎棠的那罐也拿走了。

“不能再喝了。”他说。

黎棠眉心微拧:“可是我好紧张。”

蒋楼想了想,问:“因为和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吗?”

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酒店的房间。

不免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黎棠点了点头,又却很慢地摇头:“是,也不是。”

“理论上我应该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蒋楼,眼底蒙一层水汽,“……我是不是很奇怪?”

好像听过类似的问题。

当年第一次去到黎棠家里,进到他的卧房,看见被制成干花的红玫瑰,黎棠几分羞涩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

而这一次,答案和上次一样。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黎棠喝过酒之后除了变聪明,还会变得更坦率。或者说黎棠原本就是热烈坦荡的,无论心无芥蒂的当年,还是两人之间隔着层峦的现在,黎棠从不掩饰对他的念念不忘。

学不会掩饰,也不屑去掩饰。

怀揣真心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明亮热烈的颜色。

抓住这抹红色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蒋楼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前二十年的举步维艰,只是黎明前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是在为此刻的天光乍破积攒运气。

没等黎棠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回答来自哪一段记忆,蒋楼抬手,摘去架在黎棠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接着倾身凑前。

黎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被箍着腰,后退不能。

此刻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可蒋楼已经不容他反悔,贴在他耳边,用理直气壮的无辜语气:“是你叫我进来的。”

时隔八年的吻,远比想象中热烈。

蒋楼等了太久,再也等不及,托住黎棠后脑往前按,咬着他柔软的唇瓣,品尝他口中未散的酒精,和饭后咀嚼过的薄荷糖的清冽香气。

而黎棠,也在这强势到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吻中,被夺尽氧气,进而清醒的头脑也变得昏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圈住蒋楼的脖颈,抱得更紧。

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由呼吸艰难时肺叶过度翕张造成,也是缺失三千个日夜的空白被填满产生的胀痛。

还未分开,黎棠就已泪湿满脸。蒋楼抿去滑至唇角的一滴咸涩的泪,再往上,舌尖在湿润的眼角轻轻一舔。

黎棠难耐地眨一下眼睛,本该躲开,却咬着唇,鼓足勇气迎了上来。

“这边,”他露出依然潮湿的另一只眼眸,“……也要。”

于是吻一视同仁地落在另一边眼角,将那些苦涩和惶惑不安,一并舔舐干净。

啤酒到底没有开。

虽然黎棠接受了“等价交换”,允许蒋楼触摸他尾骨附近的文身。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蒋楼的手跃过衣摆,伸向后腰。指尖接触到身体的瞬间,黎棠忍不住颤了一下。

那处早已掉疤,却依然凹凸不平。黎棠说,前两年病情不稳定,发病的时候他曾用手抠挖过这处文身,每次清醒过来都会后悔,可是已经无法补救。

蒋楼并不在意文身是否完整,指腹抚摸过已经愈合的伤痕,再握住黎棠的左手腕,拇指推开遮挡的串珠,摩挲曾被刀划开过过的皮肤。

声音不免颤抖,蒋楼问:“是不是很痛?”

黎棠趴在他肩上:“痛的,但是很快就忘了。”

人类擅长忘却痛苦,所以会有重蹈覆辙这个词。

可是重蹈覆辙解释为再走过翻过车的老路,如果车先前并没有翻呢?

如果,原本就是两情相悦,只是被命运作弄,被蒙住了眼呢?

凭什么不能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早已愈合的伤口在手指的触摸下发痒,黎棠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于是抬起空着的一只手,去摸蒋楼的耳朵。

左边耳朵,戴着助听器,黎棠学他今天的步骤先把耳塞拽出来,再去扯那跟连着受话器的透明细线。

很轻松地拿了下来,黎棠有几分得意,伸长脖子凑过去,观察白天没来得及细看的纹身。

然后发现,不止形式和格式,连所用的字体都别无二致。

不同的大概只有因为耳后的皮肤面积有限,所以只能竖向排列。却刚好贴合外耳的轮廓走向,顺着耳骨和头骨之间的折痕阴影一路往下,黑色字母刻在冷白的皮肤上,有种隐秘的性感。

黎棠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也莫名痒起来。

就在这时候,蒋楼突然问:“能看见吗?”

黎棠愣了下,意识到他在怀疑自己的视力,“以牙还牙”道:“那你呢,能听见吗?”

蒋楼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耳后的皮肤被温软地贴住。

带着潮气的吐息扑上来,蒋楼一时怔然。

这些年他心里悔恨,煎熬,把这个文身当成罪人的刺青,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获得原谅的心理准备。

可是现在,那个最该痛恨他的人,用温热的唇吻住他的文身,告诉他,你没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