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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90)

倚靠墙角的女妖沉默须臾,轻轻摇头:“我没有名字。”

镜妖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没人给她起名字。

“你还要继续留在莲仙身边吗?”

冯露双眼明亮:“跟我们离开这里吧?在我们中间,居然有镇厄司的人!她们很强,一定能把我们带出去。”

之前沈流霜和柳如棠没暴露身份,凭借一群不通术法的普通人,逃亡九死一生。

倘若镜妖与她们同行,等身份暴露,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同了。

镇厄司的势头锐不可当,听沈流霜说,他们还有其他队友潜伏于此,不久就能汇合。

说不定,今夜真能掀翻蜘蛛精的老巢。

镜妖跟在她们身边,才最安全。

镜妖打了个寒颤:“镇厄司?”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镇厄司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

赵流翠挠头:“……应该。”

她说完斜过视线,食指贴上嘴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当所有人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甬道里,细弱声响被数倍放大,清晰可辨。

很低,像晚秋的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在幽幽颠动的烛光里,甬道深处,亮起两点火星。

不是火星。

随它越靠越近,两点猩红的后方,现出小山般魁梧的形体——

“快、快跑!”

赵流翠倒吸一口冷气:“是蜘蛛!”

*

看见一只蜘蛛,在它身后,往往跟着更多。

当三人一妖穿过第一条岔路,已有十几道影子紧随其后。

“你对付不了这些蜘蛛吗?”

程梦斩断一只蜘蛛的头颅,看向镜妖:“这里的妖怪,不都很厉害?”

镜女吃力掐了个诀,白芒乍现,击退两道黑影:“我不修邪术,是、是最弱的。”

“跟其他人汇合就好了。”

冯露负责侦查周围的动静:“流翠,当心左边!”

赵流翠把心一横,挥剑一顿乱砍,蜘蛛的惨叫声接连不绝。

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