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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90)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哽咽,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个错觉遮掩了过去:“就待在种植园里,待在花园里,让那些盛开的鲜花,茂盛的树林将您环绕。而我,我要继续到海上去,我要去追寻我的家园和故乡,并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了它。我和您仍然是竞争关系,既然您恨摩鹿加至深,那么,不妨来尝试着彻底毁灭一样事物,从肉|体,到灵魂。”

阿加佩不语半晌,片刻后,他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杰拉德虚弱地笑了一下,笑容的影子从他苍白的面孔上一闪而逝,显得无力至极。他凄凉地说:“再见……再见了!这个当下,在今天的夜晚,我祝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心中所想的都能实现,命运和生活都永远不再为难着您。再见了!”

他起身,端起杯子,猛地喝干了一杯酒之后,就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黑暗,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就这样,船队的风帆再一次于港口中满涨。杰拉德·斯科特决定要走的消息震动了宫廷,除了主教,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与阿加佩的晚餐都发生了什么。

胡安·丰塞卡自认为他和黑鸦是差不多的人,没有什么外力,什么挫折能将他们这类人完全地打倒。遇到困难,他们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会下着坚定不移的决心,要在余生建造一座巴比伦的高塔,直到天幕都为之倾倒。

主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捉摸不定的斯科特人付出了五十万弗洛林,只为了和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看在天父的分上,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虚架子,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小年轻为了哄骗漂亮女孩而作出的虚伪蜜语。连最荒唐的君王都未必能有他的决心,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黑鸦却是一个斯科特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鸦逃跑了。

出了某种事,某种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天意,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脊柱,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打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连哭都没有力气了,黑鸦才会选择逃走。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再也不敢直视了胜利者的眼睛——阿加佩的眼睛。

“我想,你的灵魂从未改变,”对着阿加佩,老主教只有这么说,“痛苦和磨难不能消磨它的底色,你从未向命运低了头,所以那些你过去不曾得到的东西,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重逢。”

“或许,我是说或许,黑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避开你,避免与你进行了正面的交锋。”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胜利,阿加佩。”

第61章

杰拉德与摩鹿加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取回了地图上的所有储藏金,将“黑鸦”这个名字留在了葡萄牙,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丝毫不管随后掀起的轩然大波。

针对着珍·斯科特的檄文不仅发在欧罗巴统治者们的金案上,更发到了教宗的眼前。杰拉德不再是先前那个师出无名,连报复都显得牵强的黑鸦了,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了珍·斯科特的谋逆,将公海上的战火定义为家族纷争。这其中,葡萄牙保持着暧昧的缄默,西班牙则对这样的行为宣称了理解,毕竟,它的种植园已经开办得如火如荼,大有将摩鹿加取而代之的势头。

两个强大帝国的袖手旁观,使得其他地区也不得不站在观望的那一方,只等这场战争打出个结果,他们才好进行自己的战队。

杰拉德的声势轰轰烈烈,看似无比浩大,他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风光得意的时候,追随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不少。尽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叫他斩草除根地处理掉了,但落井下石的人何其之多,怀着义气,要为亲故好友报仇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一时间,涉及到他的攻讦,抨击,构陷,暗杀行动……成了比喝水吃饭还要平常的事,对此,杰拉德照单全收,半点儿不觉得困扰,更不会为此难过。他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裂缝里滚动着岩浆一样的浓血,全是为一个人而流淌的。

杰拉德用一种超然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处理着所有发生的事务。先前结识过他的人,现在再见到了他,无不感到极大的骇然,因为昔日那个将甜言蜜语当作利器,将精湛演技作为武器的杰拉德·斯科特,此刻已经变成了钢铁一般冰冷、精密的人形生物。他失去了愤怒的情绪,丢弃了欢乐的情绪,他静静地打量着一个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像是大理石刻出来的,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将他巨大的变化归结为珍·斯科特的杰作,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彻底改变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但在世上,恐怕仅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与摩鹿加做着抗争的同时,杰拉德也四处游历,在海上飘荡。他将四方的见闻写成文稿,每到一个港口,就把这些文稿裁成信件,不远万里地寄到塞维利亚的宫殿,寄给阿加佩。

只是,阿加佩没有看过一封,凡是以杰拉德·斯科特的名义寄来的东西,他一概丢进火堆,从不开启,好奇了里面的内容。

杰拉德多少可以猜到一点,关于阿加佩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文稿的下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为阿加佩写着什么东西的时刻,往往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快乐的时刻。他把内心的絮语,沿途见到的稀奇的事,有趣的事,全写给心里爱的人。杰拉德含着微笑,用掌心的温度摩挲着纸面,想着阿加佩或许会用指尖轻轻一触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写的这几千字,几万字的书稿,也不算被白白地被火焰燃烧。

他的爱越发沉重,越发癫狂。而爱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使人产生癔症,在脑海中创造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杰拉德已经演化到了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地步,想象中的“阿加佩”就站在他面前,供他膜拜,供他倾诉热切的爱语。在一些紧要的关头,譬如甩脱摩鹿加舰队追击的时候,要敲定某个重大决策的时候,旁人看他凝重地沉思,在寂静中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他们都以为杰拉德在思索对策,往他天才的头脑里搜刮解决之道,因此全怕打扰了他,只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紧紧围在一边。

可实际上呢?在杰拉德错乱,狂热的幻想里,他已经与阿加佩过完了相爱相守的一生,没有缺憾,更没有遗恨的走向了死亡。敌军的炮火与他何干?与某个军阀的谈判又与他何干?

一个人在臆想里沉浸得太久、太深,已经无法自拔的情态就是这样的,除了他幻想中的那个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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