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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84)

他像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留在凡间,灵魂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的提问,礼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别的都没什么异样。就这点恍惚,众人也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心血被恶人纵火,年轻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关切地叮嘱他好好休息,他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西班牙种植园的未来还肩负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贝拉同样真诚地表达了关怀。对于这些,阿加佩照单全收,一一谢过皇家夫妇的恩典。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主教固然觉得十分奇怪,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随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进房门,走进卧室,他一声不吭,静静站着。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脸上的快乐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无措地望着他,他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正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我没事,”阿加佩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发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识。

一连七天,阿加佩卧床不起,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仅能简短地从嘴唇中迸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譬如“好”“不”“嗯”“谢谢”,除此之外,他终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识到大哭大闹不仅无法让父亲的状态变好,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为此,她不允许自己在父亲面前失态,只有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会扑倒在管家太太的怀中失声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着烧毁了父亲种植园的那个人。

赫蒂太太同样束手无策了,出于直觉,她认定黑鸦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鸦的一切来访要求,不管对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挚,往这里递了几十几百封求见的信笺。对外,她只说阿加佩那天受到惊吓,回来的路上又着了凉,眼下还在发烧,不方便见客。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指挥仆人悉心照顾阿加佩,又对外瞒着他的病情。这个女人的天性乐观坚韧,可到了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忧虑,因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发自内心。身体上的病症看得到恢复过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惯例,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轻柔地哄劝他多少吃下一点。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点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地,无意识地咀嚼着。

昨晚刚下过雨,这一日是个难得凉爽的晴天,初升的阳光散发着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脸上。

这一刻,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蓦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继而弹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间,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东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肠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咙出血,那股深厚的,恶心的感觉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怀里,阿加佩断断续续地说,他终于任由泪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

第57章

阿加佩好像刚从一个巨大的梦里惊醒。

泡沫破裂,幻象消失。婴儿呱呱坠地,打破羊水屏障的那一刻,方能惊觉真实的世界是如此残酷,于是婴儿嚎啕大哭,而他也跟着大哭起来。

回过头看,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可怜,可悲又可笑啊!近十年的光阴逝去了,从他在白塔遇到杰拉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好像陷在了一个看不懂的怪圈里。他自以为逃出生天,与凄惨的过往一刀两断,又收留了失忆的黑鸦;他自以为能到异国开启新的人生,又在这里迎接了至大的噩耗。

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就是黑鸦……我和那个几乎毁了自己的怪物同寝同居了两年之久,我冲他笑,安慰他、鼓励他,在他梦魇的时候坐在床边,与他感同身受,向他倾诉了曾经晦暗的秘密……他就睡在我的楼下,他抱着莉莉,每天就站在我的手边!

反胃的,作呕的恶心感牢牢地盘踞在阿加佩的胸腔与胃部,令他头昏脑胀,一时间浑身无力,只能瘫倒在女管家怀里。

现在,他说他爱我,他后悔了,昔日的杰拉德·斯科特,如今竟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不要使我的灵魂受到毒害……哈哈,哈哈哈!

阿加佩咬牙切齿,又哭又笑。

太幽默了……所有的故事都太幽默了!现在想想,我的香料知识也是他传授给我的,我用来报复摩鹿加的筹码,我在西班牙立足的资本,更是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我始终担心莉莉的生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抢走她,可是他就在这儿啊!他即便是离开,也没离开多长时间。

这不是爱,这不是恨,甚至都无关恩怨悲欢。这种巨大的,杂糅在一起的感情,就像无处不在的蛛网,它遮蔽天空,覆盖大地,构成宇宙与万物,让阿加佩走投无路,只能感到绝望的窒息。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的命运紧紧纠缠,阿加佩也被逼到了墙角,他孤注一掷,只能做着最后的博命一击。

——他要杰拉德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阿加佩被亲生父母贩卖,他做过皮肉奴隶,遇到过数不胜数的坏人,同时被惨烈地背叛过,但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动过任何夺人性命的念头。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怯懦,卑微,胆小如鼠,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更不知道如何维护一个人尊严与自我。二十岁过后,世界焕然一新,他拥有了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而爱,爱常常使人滋生骨气,知晓愤怒,懂得捍卫与守护的力量。

为了爱他的,他爱的一切,阿加佩打定主意,要杀了杰拉德·斯科特。

这固然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仓促而无周密的计划,但阿加佩已经彻底不管不顾了。他恍惚了整整七天,就像创世神话里所说那样,神在七天创造万物,他同样在这七天里,孕育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愤恨,残酷与决心。

阿加佩找到了胡安·丰塞卡,他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坐在主教面前。等到侍从全部退出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阿加佩便开口询问,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可供贴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倘若能搞到一把火|枪,那就最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坦然自若,毫不怯场地抛出了先前准备好的理由:既然敌人已经摸到了塞维利亚的王宫来对他不利,那他肯定有必要拥有一些防御和反击的手段,不能白白地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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